翌日,提审。
刑狱司的审讯室深埋地下,墙壁厚达三尺,隔音极好,唯有刑具碰撞之声格外清晰。周崇被绑在刑架上,面前坐着刑部尚书余湘海、左都御史林孝扬,以及刑狱司长陈煜西三位主审官。
“周崇,账目上的猫腻,我们都查清楚了。”林孝扬开门见山,语气严厉,“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坦白从宽。说,是谁指使你贪墨军粮的?”
周崇嘴唇哆嗦:“下官……下官没有贪墨……所有账目都是按规矩做的……”
“按规矩?”陈煜西站起身,缓步走到周崇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所有损耗都是整五整十?为什么每次抹零之后,你的钱庄户头就多出一笔存款?为什么你夫人名下突然多了三万两银子买的宅子?”
“我……我……”
“说!”
“那是我祖上留下的私产!”
接下来的三个时辰,是周崇一生中最漫长的时光。鞭刑、夹棍、烙铁……刑狱司的手段层出不穷。他几次昏死过去,又被刺骨的冷水泼醒。
但无论怎么审,周崇咬死一句话:“端王殿下不知详情,是下官自作主张……”
他在保端王,也在保自己的家人。端王承诺过,只要他不乱说,会照顾好他的妻儿老小。
第三日夜里,周崇被扔回牢房时,已是奄奄一息,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狱卒送来晚饭,竟比前两日丰盛些,有肉有菜,甚至还有一壶酒。
“周大人,吃吧。吃完好好睡一觉。”狱卒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
周崇心头一凛。他艰难地爬到食盒边,颤抖着手拿起筷子。肉很香,菜很新鲜,但他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吃到一半,他忽然觉得腹痛如绞,如同刀绞。
“啊——”周崇捂住肚子,蜷缩在地。剧痛从腹部蔓延到四肢百骸,眼前阵阵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明白了。端王不会让他活。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救……救命……”周崇伸出手,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到。
视线逐渐模糊。最后看到的,是牢房顶部渗水的霉斑,像一张扭曲的笑脸,嘲讽着他的结局。
第四日清晨,狱卒发现周崇“自尽”了。死因是吞金,从他的胃里剖出一枚金戒指,内圈刻着一个细微的“周”字。
同日午时,关在另一处的王昌“暴毙”,死因报的是突发心疾。傍晚,李振在牢中“撞墙自尽”,头骨碎裂,当场气绝。
一连三日,三个关键证人全部死亡。
死无对证。
但刑狱司还是从周崇家中搜出了密信,藏在卧室地砖下的一只小铁盒里。信是密文写成,经破译,内容虽隐晦,但提及“殿下吩咐”“账目处理”“款项已收”等字眼。更重要的是,在周崇后院那棵老桂花树下,挖出两箱黄金,共计两万两,箱上封条还沾着西北的泥沙。
第五日,王昌家搜出东海明珠十二颗,颗颗硕大莹润,与端王府往年聘礼清单中的记录吻合。
第六日,李振老家的田产地契被查抄,总计价值一万八千两,皆是以远低于市价购得,卖主皆是曾求端王府办事的商人。
证据虽然断了人证链,但物证如山,脉络清晰。
第六日朝会,成德帝当庭宣判:户部尚书李维新革职,流放三千里,永不叙用。其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周崇、王昌、李振三人已死,罪责由其家族承担,男丁充军,女眷入奴,家产尽没。
至于端王卫弘睿……
卫弘睿跪在殿中,摘下发冠,重重叩首,声泪俱下:“儿臣有罪!儿臣虽未贪墨,但御下不严,用人失察,致使周崇等蛀虫有机可乘,损了军粮,寒了将士之心!儿臣愿辞去一切职务,闭门思过,以赎罪愆!”
他痛哭流涕,额头磕在金砖上,咚咚作响,顷刻间一片青紫。殿内一片寂静,只有他哽咽的声音回荡。
勋贵集团开始纷纷求情。
镇国公率先出列:“陛下,端王殿下虽有失察之过,但三年来镇守西北,自省己身,勤勉任事,功大于过啊!周崇等人欺上瞒下,殿下也是受害者!”
安远侯立刻附和:“请陛下念在殿下往日功劳,从轻发落!”
“殿下南征北战,身上有十三处箭伤,刀伤无数,都是为朝廷留下的啊!”
求情者越来越多,皆是勋贵集团的核心人物。他们与卫弘睿利益捆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成德帝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何尝不知儿子在演戏,何尝不知那些求情者的心思。但周崇等人已死,人证链断了。若强行严惩端王,必引发勋贵集团反弹,朝局动荡。
更关键的是……他瞥了一眼垂首肃立的卫弘祯。老二最近太得军心,若此时重惩老大,老二势力恐将失衡,尾大不掉。
帝王之术,重在制衡。
“端王卫弘睿,御下不严,酿成大错。”成德帝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着削去亲王双俸,禁足府中三月,静心思过。所兼职务,暂由他人代理。”
卫弘睿如蒙大赦,连连叩首,声音哽咽:“谢父皇隆恩!谢父皇隆恩!”
“至于西北军粮亏空,”成德帝目光扫过众臣,沉声道,“从内帑拨银补齐,不得延误边军供应。”
“陛下圣明!”百官齐声应和,声震殿宇。
退朝了,百官鱼贯而出,神色各异。魏党众人面色凝重,虽然扳倒了户部要员,却没能彻底打垮端王,终究留了后患。勋贵集团则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端王不倒,他们就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魏仲卿与梁玉同乘一车回府。
马车内,梁玉轻声叹息:“可惜了。布局如此周密,还是让他逃过一劫。”
“意料之中。端王树大根深,岂是一击能倒。不过经此一事,他元气大伤,圣眷已衰,短期内难有作为。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魏仲卿闭目养神,声音平稳。
“那接下来……”
“接下来,”魏仲卿睁开眼,“该会会镇北王了。这位二殿下,最近可是风头太盛了。”
……
当夜,镇北王府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卫弘祯晦暗不明的神色。他坐在书案后,听兵部侍郎赵磊低声汇报。
“……周崇三人死得蹊跷,明眼人都知道是灭口。但端王手脚干净,查不到直接证据。”赵磊沉声道,“皇上最后只判他禁足三月,削双俸,明显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卫弘祯轻笑一声,语气莫测:“老大这次栽得不轻。十五万两军粮也敢贪,胃口是越来越大了。”
赵磊低声道:“魏太师这手的确漂亮。一石二鸟,既打击端王,又向殿下示好。他们故意放风让我们知道,此事是他们所为。”
“示好?”卫弘祯摇头,“是示威。告诉我们,他们能扳倒端王,也能扳倒我。魏仲卿府上人才济济,‘大数演算’之法闻所未闻,却能将陈年旧账算得如此清晰。查查是何人所为?”
“已经查了。”赵磊递上一份密报,低声道,“是一个叫梁玉的年轻先生,三年前投在魏太师门下,深居简出,极受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