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一拉,一推一放。
这根鱼线的松紧,全在陛下的一念之间。沈炼这条鱼,注定要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还有。”朱栢又补充了一句,“把那块‘东宫’金牌的消息,想办法,漏一点给江湖上的人知道。”
“陛下,这……”郑和这次是真的大惊失色了。
之前悬赏建文余孽,还只是在官府和军队的层面上。可要是把“东宫令符”这种具体的东西捅到江湖上,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江湖是什么地方?那是一群无法无天、唯利是图的亡命徒聚集地!“东宫令符”就代表着“建文帝的正统”,这东西对朝廷是催命符,但对那些有野心的江湖枭雄来说,却是“奇货可居”的至宝!
谁要是拿到了这块牌子,就可以挟此号令那些前朝余孽,甚至可以扯起“清君侧”的大旗,名正言顺地造反!
陛下这是嫌京城还不够乱吗?这是要主动给那些野心家递刀子啊!
“贾诩说得对,朕的斗兽场里,光有几只官府的豺狼,还不够热闹。”朱栢的眼神里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朕要让那些自以为是的江湖大侠,野心勃勃的门派之主,都卷进来!”
“朕要让他们为了这块小小的金牌,争个头破血流,互相残杀!”
“朕要看一场,整个天下都为之起舞的大戏!”
郑和的嘴唇哆嗦着,他想劝谏,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在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皇权面前,任何理智和逻辑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只能深深地叩首在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挤出两个字:
“遵……旨……”
他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腥风血雨,即将在京城,乃至整个大明掀起。
而始作俑者,就是他眼前这位,把他人的命运、把整个天下都当成自己新玩具的皇帝。
朱栢满意地看着郑和退下,重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可他知道,在这片阳光之下,无数的阴谋、欲望和杀戮,正在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疯狂滋生。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掌控一切,玩弄众生的感觉。
“沈炼,赵靖忠,江湖……你们可千万,别让朕失望啊。”
他低声呢喃着,仿佛一个正在摆弄棋盘的顽童。
京城,宣武门下,天桥。
这里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汇聚的地方,永远都是那么热闹。耍猴的,变戏法的,卖大力丸的,算命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活色生香的市井气息。
最近,天桥底下新来了一个说书的。
是个瞎子。
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抱着一把破旧的三弦。他不说那些《三国》、《水浒》的老套段子,讲的,都是些没人听过的“江湖秘闻”。
“话说这前朝啊,有个建文皇帝,后来被咱们太宗皇帝,也就是当今陛下的皇爷爷给赶下了台。可这建文帝啊,据说没死,带着一帮忠心耿耿的手下,逃了出去!”
瞎子说书人的嗓音沙哑,但中气十足,很能吸引人。
周围很快就围了一圈闲汉和路人。
“这建文帝逃走的时候,带走了一样宝贝。那可是前朝太子朱标的贴身之物,一块刻着‘东宫’二字的金牌!见此牌,如见太子亲临!”
“这叫什么?这就叫‘东宫令符’!谁拿了这块牌子,谁就能号令天下所有心怀前朝的仁人义士,重整旗鼓,再造乾坤!”
说书人讲得是唾沫横飞,绘声绘色。
围观的人群里,有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只当是个新鲜故事。但有的人,眼神却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尤其是一些穿着打扮明显是江湖人士的,他们彼此交换着眼色,眼神里流露出贪婪和惊疑。
“这瞎子胡说什么呢?这种宫闱秘闻也是能随便讲的?”
“嘿,你管他呢。不过,这‘东宫令符’听起来倒是挺唬人的。”
“要是真有这么个东西,落在谁手里,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啊!”
议论声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一队巡城的锦衣卫校尉走了过来。
“干什么的?聚在这里干什么?都散了!散了!”为首的总旗一脸不耐烦地驱赶着人群。
众人作鸟兽散。
那总旗走到瞎子说书人面前,一脚踹翻了他的小板凳。
“老东西!活腻了是不是?什么话都敢胡说八道!再让老子听见你讲这些,把你舌头割了!”
瞎子“哎哟”一声,摔在地上,却也不恼,只是抱着他的三弦,颤颤巍巍地说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小的就是混口饭吃,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总旗又骂骂咧咧了几句,这才带着人扬长而去。
等锦衣卫走远了,瞎子才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捡起板凳,也不再多说,佝偻着背,朝着小巷深处走去。
他拐进一个无人的死胡同,脸上的那种卑微和恐惧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抬起头,那双“瞎”了的眼睛,此刻却睁开了,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
如果沈炼在这里,一定会认出来。
这个人,竟然是西厂的那个档头!那个当初在严府,被他顶撞过的阴鸷太监!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督主真是好手段。这么一闹,不出三天,这‘东宫令符’的故事,就能传遍整个江湖。到时候,各路牛鬼蛇神,都会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涌进京城。”
他喃喃自语着,然后将那身说书人的行头脱下,塞进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里,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短打,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壮汉。
他正准备离开,忽然,巷子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戴着一顶斗笠,看不清面容。
“朋友,故事讲得不错。”斗笠下的声音很沙哑,“不知这故事,是真是假?”
西厂档头心里一惊。
他被人跟踪了!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憨厚地笑道:“这位客官说笑了。小的就是个说书的,讲的都是些道听途说的野史,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是吗?”那斗笠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了斗笠下那双冰冷的眼睛,“我怎么觉得,你讲得跟真的一样呢?”
“你……你到底是谁?”西厂档头感觉到了危险,手已经悄悄按向了腰间藏着的软剑。
“我是谁不重要。”斗笠人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重要的是,我想知道,这个故事,是谁让你来讲的?”
“还有,那块金牌,现在到底在谁的手上?”
西厂档头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这人好强的气势!绝对是个高手!
他知道,今天恐怕不能善了了。
“既然你想知道,那就下地狱去问阎王吧!”
他不再伪装,厉喝一声,腰间的软剑如同灵蛇出洞,瞬间弹出,化作一道银光,直刺对方的咽喉!
他身为西厂档-头,身手本就不是寻常锦衣卫可比。这一剑,又快又刁钻,他自信就算是北镇抚司的千户,也未必能躲得开。
然而,那斗笠人却只是微微一侧身,就轻易地避开了这致命的一剑。
同时,他出手了。
他没有用兵器,只是伸出了两根手指。
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夹住了那柄高速刺来的软剑剑身!
“叮!”
一声脆响。
西厂档头只觉得自己的剑像是刺在了一块铁板上,再也无法寸进分毫!
他心中大骇!
空手夹白刃!而且夹的是以速度和变化著称的软剑!这是何等恐怖的功力!
他想抽剑,却发现那两根手指像铁钳一样,将他的剑死死地锁住,纹丝不动。
“你……”他惊骇地看着对方。
“现在,可以说了吗?”斗兜里的声音依旧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西厂档-头心念电转。他知道自己今天碰上硬茬了。能有这种身手的,绝不是普通人。
他眼珠一转,忽然大喊道:“有刺客!锦衣卫的沈炼在这里!”
他想用沈炼的名字,吸引巡逻的官兵,给自己创造脱身的机会。
然而,他话音刚落,就感觉手腕一麻。
斗笠人手腕轻轻一抖,一股巧劲传来,西厂档-头再也握不住剑柄,软剑脱手而出,被斗笠人夺了过去。
“沈炼?”斗笠人拿着那柄软剑,在手里掂了掂,发出一声轻笑,“你倒是提醒我了。那个叫沈炼的小子,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他手腕一翻,软剑的剑尖,已经抵在了西厂档-头的喉咙上。
冰冷的触感,让档-头的身体瞬间僵硬。
“我再问一遍。”斗笠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那块牌子,在哪?”
档-头感受着喉咙上传来的刺痛,死亡的恐惧瞬间笼罩了他。他知道,只要对方手指再往前送一分,自己的小命就没了。
“我……我说……我说……”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牌子……牌子在……在西厂督主郑和手上!”
“郑和?”斗笠人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是,是!”档-头为了活命,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全说了出来,“这故事,也是督主让我们散播出去的!就是为了……为了把水搅浑,引各路江湖人来京城……”
“原来如此。”斗
笠人点了点头,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我都说了,你可以放了我吧?”档-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放了你?”斗笠人笑了,那笑声让档-头毛骨悚然。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放了你?”
“你……”
档-头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喉咙一凉。
他低头看去,只见那柄属于他自己的软剑,已经深深地刺进了自己的脖子。
他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斗笠人随手将剑扔在地上,看都没看那具尸体一眼。
他转身,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紫禁城的方向。
“郑和……朱栢……”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低声自语了一句,然后转身,几个起落,就消失在了纵横交错的屋脊之上,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这一切,都被另一双眼睛,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
在巷子对面的一座阁楼的阴影里,沈炼握着绣春刀的手,手心全是汗。
他本来是想跟踪那个说书人,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线索。
却没想到,竟然看到了如此惊人的一幕。
那个斗笠人是谁?武功如此高强,连西厂的档-头在他手下都走不过三招!
听他的口气,他似乎不是朝廷的人,他的目标,也是那块“东宫金牌”,甚至……是金牌背后的郑和与皇帝!
京城,真的要乱了。
沈炼的心,沉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叶小舟,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有太多他看不清,也惹不起的庞然大物。
他原本的复仇计划,在这些巨大的势力面前,显得那么渺小和可笑。
他该怎么办?
是继续躲在暗处,寻找机会刺杀赵靖忠?还是……想办法从这个越来越危险的漩涡里,脱身出去?
可周妙彤还在他们手上,他能脱身吗?
沈炼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
赵靖忠最近很烦躁。
肩膀上的伤口,就像那个大夫说的一样,开始溃烂流脓,一到晚上就又痛又痒,折磨得他根本睡不好觉。他找遍了京城名医,用了各种名贵药材,可伤口就是不见好,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
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戾。
北镇抚司的校尉们,现在看到他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一个个绕着走,生怕一不小心就触了他的霉头,被拖去诏狱扒层皮。
更让他烦躁的是,沈炼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布下的天罗地网,撒出去的无数探子,都找不到关于沈炼的半点踪迹。那个家伙,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妙彤这个鱼饵,也吊在了那里,不上不下。
按照郑督主传来的“旨意”,他不能再对那个女人用刑,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这让赵靖忠感觉自己就像个小丑,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有力使不出。
“废物!都是一群废物!”
书房里,赵靖忠一脚踹翻了身边的案几,名贵的瓷器摔了一地。
“养你们这么多人,连一个沈炼都找不到!要你们有什么用!”他对着跪在地上的一众心腹手下咆哮着。
“大人息怒!”一个百户战战兢兢地回道,“我们已经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了,但凡是沈炼可能落脚的地方,都查过了,实在是没有他的踪迹啊!”
“会不会……他已经逃出京城了?”另一个总旗小声猜测道。
“不可能!”赵靖忠断然否定,“周妙彤还在我们手上,他绝不可能就这么走了!他一定还躲在京城的某个角落,像条毒蛇一样,等着咬我!”
一想到那晚的刺杀,赵靖忠就觉得肩膀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心中那股恐惧和愤怒交织的情绪再次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亲信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
“大人!有……有新情况!”
“说!”赵靖忠不耐烦地喝道。
“西……西厂的陈档-头,被人发现死在了宣武门外的一条巷子里!一剑封喉!”
“什么?”赵靖忠吃了一惊。
陈档头他认识,是郑和手下的一员干将,心狠手辣,武功不弱。在西厂里,地位仅次于那几个大档头。这样的人物,竟然会无声无息地死在一条巷子里?
“谁干的?”赵靖忠立刻追问。
“不……不知道。”亲信擦了擦额头的汗,“不过,现场有人说,在案发前,看到一个戴斗笠的神秘人跟陈档-头进了巷子。而且……而且有人听到,陈档-头死前,曾大喊‘沈炼在这里’!”
“沈炼?”赵靖忠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好!好啊!沈炼,你这个蠢货,终于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在他看来,这事十有八九就是沈炼干的!
沈炼被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狗急跳墙,跑去杀西厂的人,想要把水搅得更浑。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赵靖忠的脸上露出了兴奋而狰狞的笑容,“他杀了西厂的档-头,这下不用我们动手,郑和那个老阉狗就饶不了他!”
跪在地上的几个心腹也纷纷附和。
“大人英明!这正是借刀杀人之计啊!”
“沈炼这是自寻死路!西厂的番子可比我们狠多了!”
赵靖忠越想越觉得痛快,仿佛已经看到沈炼被西厂的人抓住,千刀万剐的场面。连肩膀上的伤似乎都不那么痛了。
“来人!”他立刻下令,“把这个消息,马上给我传出去!越大声越好!就说,杀害陈档头的人,就是锦衣卫的叛徒沈炼!他这是在向整个西厂宣战!”
“另外,”他眼珠一转,又想出一条毒计,“派人去西厂门口‘慰问’!就说我们北镇抚司对陈档-头的死深感悲痛,愿意全力协助西厂,缉拿凶手沈炼归案!姿态要做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锦衣卫和西厂是同气连枝的兄弟!”
“大人高明!”手下们立刻马屁如潮。
这一招实在是太毒了。
明着是去帮忙,实际上是把沈炼的罪名彻底坐实,然后把西厂架在火上烤。
西厂的档-头被杀了,凶手还是锦衣卫的“叛徒”。你西厂要是抓不到人,或者不把人怎么样,那你西厂的脸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这样一来,西厂必然会倾尽全力,不死不休地去追杀沈炼。
而他赵靖忠,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山观虎斗,看着沈炼被西厂这把更锋利的刀,一点一点地凌迟处死。
“去办吧!”赵靖忠得意地一挥手,“记住,事情要闹得越大越好!我要让沈炼在京城,再无半寸立足之地!”
“是!”
很快,整个京城都因为陈档-头的死而震动了。
西厂的人被杀了!
凶手是锦衣卫的叛徒沈炼!
这个消息像插上了翅膀,飞遍了每一个衙门,每一个酒楼茶馆。
西厂衙门内,气氛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郑和坐在主位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手下的汇报。
“……督主,赵靖忠派人送来了慰问信,还说要派人协助我们追查凶手。”一个档-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呵呵。”郑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这个赵靖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会相信这是沈炼干的吗?
当然不信。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那个陈档头,是奉了自己的命令,去散播“东宫令符”的消息的。而杀他的人,是一个连他都感到棘手的神秘高手。
这盆脏水,明摆着是冲着西厂来的。
而赵靖忠,只是顺水推舟,想借西厂这把刀,去杀沈炼而已。
“督主,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手下问道,“外面都传疯了,说我们西厂无能,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再不拿出点行动,怕是……”
“行动?当然要有行动。”郑和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赵靖忠不是想看戏吗?那咱家就唱一出好戏给他看。”
他放下茶杯,声音陡然转冷。
“传我的令,西厂所有番子,全部出动!给我全城搜捕沈炼!”
“就告诉所有人,谁杀了沈炼,咱家赏他黄金千两!西厂档-头的位置,随他挑!”
档-头们心中一凛!
黄金千两!档-头之位!
这个悬赏,比赵靖忠开出的价码,高了何止十倍!
督主这是真的怒了!
“不过……”郑和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告诉下面的人,找到沈炼,尽量抓活的。咱家……还有话要亲自问他。”
“是!”
郑和看着手下退去,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他知道,杀陈档头的那个神秘人,目标是“东宫令符”。
而沈炼,是第一个接触到令符,并且唯一活下来的关键人物。
或许,从沈炼的身上,能找到那个神秘人的线索。
至于赵靖忠……
郑和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一个跳梁小丑而已,也敢在咱家面前玩弄心机?
你想借刀杀人?
那就要看看,到底谁是刀,谁又是握刀的人。
这场戏,到底是谁唱给谁看,还说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