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正川只当自己听错了。
他怎么也没料到,二儿子素来谈不上规矩,帮着云绮说话倒也罢了,可他一向沉稳持重的嫡长子,竟会这般直言——不愿等,便不必吃了。
抬眼望去,云砚洲眉目沉静,面上半分玩笑的意思也无。
云正川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头顶,胸口突突地跳。
这侯府,是要翻天了不成?!
左侧右席的云汐玥,见状却下意识攥了攥掌心。
她脸色带着几分苍白,目睹刚才这一幕,眼底漫开一抹认命般的怅然。
从前大哥纵是有意维护云绮,也从不会这般直白外露。
可如今,何止是云烬尘和二哥,连最守礼的大哥,也这般不加掩饰地护着她。
不过是云绮未至,一桌子人竟都要枯等。大哥、二哥、云烬尘……所有人的目光,似都凝在那扇虚掩的门外。
纵是她不现身,纵是她与侯府半点血缘也无,她也依旧是所有人的心之所系,皇帝点名,是这满堂的焦点。
云汐玥说不清心头是何滋味。
曾经她以为,她一朝认祖归宗,恢复侯府嫡女的身份,便能扭转乾坤,逆天改命。
可兜兜转转走到今日,她才终于看清,有些东西,从来不是换一身更华贵的衣衫,便能握得住的。
自那洗尘宴后,她非但没有半分预想中的扬眉吐气,反倒是……有些麻木。
这半月来,她终日闭在昭玥院里,跟着母亲请来的先生读书习礼,再没踏出过院门半步。
她已经不想再和云绮争抢什么了。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纵是她再恨云绮又如何?
过往那些因云绮受的伤害,纵是云绮日后落魄潦倒,也已成定局。
不属于她的东西,哪怕她费尽心力,机关算尽,终究是求而不得。
也正是从放下执念的那日起,这半月来,她的内心才似乎终于寻回了一丝久违的平静。
不再是日夜提心吊胆,怕云绮抢了自己的风头。不再是挖空心思,要夺那不属于自己的光环。不再是被恨意裹挟,满心满眼皆是怨怼。不再是见她顺遂,便觉五脏六腑都生出忮忌。
她好像在做一件事。
在找回,她自己。
所以此时此刻,她也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缄默不言。
就在云正川怒火翻涌,眼看又要发作之际,门忽然被推开。
满室目光不约而同地投过去,尽数落在那缓步迈入的少女身上。
云绮身着一袭石榴红缠枝莲纹夹棉襦裙,外罩一件杏黄菱格纹短氅,领口袖口滚着一圈细密的银狐毛,衬得肌肤莹白如玉。
未簪金钗珠翠,只斜斜插了支赤金流苏簪,步履轻缓间,流苏摇曳,明明是暖融融的冬日艳色,偏生眉眼明艳,如枝头最灼目的红梅,夺目得让人挪不开眼。
云砚洲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一日,他见到自己的妹妹,第一反应竟是避开了目光。
他曾当着她的面,说过早已忘却昔日种种越界的纠葛。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未曾相见的漫漫长夜,只要闭上眼,眼前翻涌的,便全是她的模样。
越是极力克制,心底的波澜便越是汹涌难平。
云肆野见云绮回来,当即松了口气。
倒不是怕她迟归惹父亲责骂,实在是天色已晚,她若再不现身,他怕是就要担心得按捺不住,亲自出去寻了。
而一旁的云烬尘,在视线触及云绮身影的刹那,也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直接就站了起来。
先前萦绕周身的沉寂阴郁,竟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只剩下一双骤然亮起的眼眸,亮得惊人,眉眼间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温顺。
“……姐姐,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目光只胶着在云绮身上,却仿佛周遭的喧嚣纷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云绮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满桌人。
她先是看了眼云烬尘,继而将视线落定在她那位嫡长兄身上。
只是大哥,自始至终都未曾抬眸看她一眼。
云绮眉梢几不可察地轻挑。
不是忘得掉吗。
不是从来都掌控一切、游刃有余的天之骄子吗
躲了她这么多日,现在连看自己妹妹一眼的勇气和底气,都没有了吗。
云绮一眼便瞥见萧兰淑与云汐玥之间特意留出来的空位,她缓步走过去,慢悠悠道:“看来我回来得是有些晚了?”
晚不晚的,满桌人不都巴巴候着她么?
萧兰淑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冷声道:“嘴上说着晚了,瞧你这模样,半分着急的样子都没有!”
云绮还没来得及应声,云砚洲的声音已先一步响起,冷淡一句:“母亲。”
他神色依旧平静无波,话未多说一字,那语气里的不容置喙却再明显不过。
生生压得萧兰淑将余下的斥责尽数咽了回去,周身透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随即他眼神示意,周管家心领神会,当即躬身退下,吩咐厨房传菜。
也就在这一瞬,云绮抬眼,恰好与对面的云砚洲目光相撞。
她这位兄长,依旧是那副模样,气质清隽端方,沉静得像一潭深水,浑身上下透着股疏离禁欲的矜重。
然而,也不过是一瞬间,云砚洲便已经别开了视线。
云绮见状,施施然往椅背上一靠。
她一点都不着急。
就大哥这表现,什么忘得掉放得下,别说骗她了,他连他自己都骗不过去。
周管家引着下人们鱼贯而入,托盘上一道道菜热气袅袅。
头盘是水晶鹿里脊,薄片莹白剔透。紧接着是红煨鹿腩,慢火煨得酥烂,酱汁红亮。又有两道小炒,韭黄滑炒鹿里脊,和椒盐鹿腿肉。
压桌的主菜,是一瓮八珍炖鹿腿,整只带骨鹿腿同山珍海味文火慢炖整个下午,揭盖时浓香四溢,鹿肉酥而不散,汤汁浓白滋补。
又衬着几道清爽配菜,翠玉笋尖、金钩拌莼菜,还有一道冬菇酿豆腐。
长桌阔大,衬得端坐其间的云绮身形愈发纤细,远处几碟菜式,她抬手是难以够着的。
侯府没有侍膳丫鬟近身伺候的规矩,需得自己动手取菜。因为云正川先前便觉着,那些个娇养到连筷子都要旁人递的做派,实在失了世家气度,太过靡费矫情。
可穗禾立在一旁,却急得不行。
那雪岭金鬃鹿乃是陛下亲赐的稀罕物,她生怕自家小姐因着够不着便懒怠动手,错失了这般美味,有的菜没能尝着。
云烬尘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抬眸便望向云砚洲。
他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第一次没有如往日那般疏离地唤大少爷,而是放软了语调,低低开口征询。
“大哥,我能跟云汐玥换个位置吗。”
“有的菜姐姐够不着,我在旁边,方便伺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