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二的书房。
空气里弥漫着上等雪茄和旧书卷混合的独特气味。
阿豹和佟书文一前一后进来,神色各异。
“二爷。”
阿豹的声音压得很低。
“码头那边,‘海蛇’的人发现有生面孔在打听青帮旧事,还旁敲侧击货运公司的矛盾。”
“看手法,不像道上的人,倒像是官府的。”
佟书文的脸色比阿豹还要凝重几分。
“二爷,城北的交通点外围,发现了专业的盯梢,不是日本特高科的路数。我们的人已经撤了,但那条线暂时废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马奎私下接触过我们一个外围线人的远房亲戚。虽然什么都没问出来,但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龙二安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指尖在扶手上极有韵律地敲击着,哒,哒,哒。
他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一个摸水,一个搅水。”
“陆桥山阴柔,马奎刚猛,倒是相得益彰。”
他的目光转向佟书文。
“书文,通知你那边的买家,所有非紧急联络全部暂停,立刻启用备用方案和静默点。”
“你本人,这段时间减少外出。所有账目交接,必须通过最可靠的中间人,绝不能再有任何直接接触。”
龙二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份量。
“马奎是个莽夫,但有时候,莽夫的破坏力才是最大的。”
“是,二爷。”佟书文感到背心渗出一丝凉意。
龙二虽然同情红票,在抗战期间联络红票,甚至私下和红票肆无忌惮的做生意,但是底线很清楚,他不会明目张胆的帮助红票,也不会让红票连累自己。
龙二的视线又落到阿豹身上。
“阿豹,让李迅去敲打手下,管好自己的嘴。那些被陆桥山摸过底的人,你亲自去‘聊聊’。”
“该给钱的给钱,该警告的警告,让他们想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烂在肚子里,一辈子都不能说。”
“明白!”
“另外,给媚仙递个话。万花楼的生意,让她把眼睛放亮一点。有些‘客人’的来历,要摸得比客人自己还清楚。”
“是!”阿豹躬身应道。
龙二的指尖敲击声停了。
书房里一片寂静。
“至于这两位新来的朋友……”
龙二拿起桌上的一份请柬,用指甲轻轻划过边缘,动作优雅,却透着一股森然。
“吴敬中想用他们,又怕他们。戴老板、郑介民、毛人凤,谁的算盘都打得噼啪响。”
“但津塘现在的‘规矩’,不能让他们给破了。”
他看向阿豹,吩咐了第一件事。
“安排一下,我要跟陆桥山‘偶遇’一次。”
“地点就选在‘三不管’那家新开的茶楼,人多嘴杂,正好。”
“不用刻意,让他‘不经意’地听到一些话就够了。
比如,津塘这潭水,牵扯了多少美国人、日本高层的利益。他心思比针尖还细,自己会去琢磨的。”
……
数日后,“三不管”地界,茶楼。
说书人正讲到“武松醉打蒋门神”,满堂喝彩。
陆桥山一身不起眼的灰布长衫,坐在二楼角落,面前一盏清茶,热气袅袅。
他看似在听戏,余光却将整个二楼的人尽收眼底。
邻桌几个绸缎商人打扮的男人,压着嗓子,从南边的糖船聊到北边的山货,声音不大,却刚好能飘进他的耳朵。
话题一转,聊到了津塘地面上的各路神仙。
“……要我说,这津塘地面上,还得是龙顾问。那是真‘及时雨’啊!”
“甭管东洋人、西洋人,还是山里头的,人家一句话,一张条子,比什么都管用!”
“前阵子码头上那个不开眼的,想伸手,结果呢?”
那人话头一顿,呷了口茶,吊足了胃口。
“第二天,人就从海河里捞上来了,整整齐齐的。”
另一人立刻接上话,声音更低了。
“可不是嘛!这水深着呢!听说之前渝城孔家的大少爷想来插一脚,最后怎样?灰溜溜地滚回去了!”
“这里面,盘根错节,不知道牵着多少方的香火人情、利益勾当。谁要是乱伸手,可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爪子够不够硬!”
陆桥山执杯的手,在空中悬停了一瞬。
茶水表面的涟漪,清晰地映出他低垂的眼眸。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龙二的关系网,其复杂和能量的层级,远超他之前的任何一次评估。
那份急于接触龙二的心思,竟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迅速冷却。
没有绝对的把握和对等的筹码,去招惹这样一头盘踞地方的猛虎,无异于引火烧身。
……
龙二的书房里,他放下电话听筒,对阿豹下达了第二道指令。
“马奎那边,可以动了。”
阿豹眼中精光一闪:“二爷,怎么说?”
“他不是急着抓红票立功吗?那就送他一份大功。”
龙二淡淡道。
“把我们那个专门用来应付检查的‘红票假交通站’线索,通过一个‘可靠’的渠道,喂给他。”
“地点要选好,远离我们的核心区,但又要让他能‘人赃并获’。”
“反正那些人都是一些唯利是图的走私贩,甚至还有些背着人命的土匪。”
“记住,里面的人,必须做个死局。要让他们没有退路,必须‘激烈反抗’,要‘宁死不屈’,最后,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龙二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让马队长演一出好戏,让他过足立功的瘾。”
阿豹心领神会,这招太高了。
用一个假目标,消耗马奎的精力,满足他立功的欲望,把他引向一条死胡同。
“二爷高明!我马上去办!”
“还有,”龙二叫住他,“让小林和高桥也配合一下。马奎闹出的动静,得有人帮他‘善后’,也得给我大哥吴敬中看看。”
“让小林以特高科的名义,‘提醒’一下军统站,注意行动分寸。再让高桥在宪兵队里吹吹风,就说要严查不明身份的便衣。”
“得给吴敬中一点压力,他才愿意出手管住津塘站的疯狗。”
……
两天后,吴敬中的办公室。
马奎的捷报和日本人的“关切”信函,几乎同时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看着报告上“击毙两名红票交通员”、“缴获电台零件”的字样,吴敬中捏着报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抬起头,脸上却堆满了笑容。
“马队长,雷厉风行,首战告捷!可喜可贺啊!我立刻向戴老板为你请功!”
他心底却警铃大作。
擅自行动,还搞出了人命!
这头蛮牛,在津塘这个火药桶上点火,迟早要炸!
几乎是同时,他召见了马奎。
先是口头嘉奖,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严厉。
“津塘情况特殊!任何重大行动,必须、必须事先报我批准!”
“与日方、与地方势力的关系,更是要慎之又慎!马队长,立功是好事,但绝不能因小失大,破坏站里全盘的部署!”
马奎表面上点头哈腰,连声称是。
心里却腹诽吴敬中胆小如鼠,缚手缚脚。
他已经尝到了甜头,那份立功带来的快感,让他浑身舒畅。
他找到了在津塘站稳脚跟,甚至压倒陆桥山的捷径——
那就是不停地行动,不停地立功!
下一个目标,是码头上那些不服管的刺头?
青帮号称码头数千人,不过是乌合之众!
还有那个神秘的龙顾问?
不过是个帮派头子,枪一响不信他不害怕!
他就不信,那姓龙的手底下能干干净净!
不远处的办公室里,陆桥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心中对津塘的局势,有了一幅更清晰的画卷:
吴敬中和龙二的联盟,看似牢固,实则已被马奎这颗石子,砸出了一道裂痕。
龙二对津塘的掌控,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反制和布局的能力堪称恐怖。
而马奎……
这头闯进瓷器店的蛮牛,既是随时会引爆的炸药桶,或许,也是他可以利用的、打破僵局的唯一变数。
陆桥山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他决定,要潜得更深。
等待,等待那头牛,闹出足够大的动静。
津塘的暗流,正在加速。
龙二稳坐中军帐,饵已下,迷阵已开。
吴敬中竭力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却被拙劣的马奎弄得手忙脚乱,破绽却越来越多。
陆桥山化作了阴影中最耐心的毒蛇,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而马奎,则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蛮牛,横冲直撞,试图用最简单的方式,砸碎旧有的格局,开辟自己的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