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离王明远居住的水井胡同不算太远,另一条更为狭窄、住户也更显拥挤的普通居民区内,一座小小的院落里,正房的烛火却亮得有些刺眼。
常善德坐在堂屋中唯一的一张太师椅上,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官袍还未换下,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愠怒。
他盯着堂下站着的女儿——九岁的常笑盈。
常笑盈今年九岁,穿着半旧的浅粉襦裙,梳着双丫髻,小小的人儿站得笔直,嘴唇微微抿着,一双像极了他的眼睛,此刻却毫不避让地迎着父亲的目光,里面有不忿,更有委屈。
“笑盈!”常善德的声音因为疲惫和生气显得有些沙哑,他尽量压着火气,但话语还是像石子一样砸出来。
“爹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在学馆要尊师重道,与同窗和睦相处!你倒好,第一天就跟人争执起来,还是跟……跟王修撰家的侄儿!你让爹的脸往哪儿搁?”
他越说越气,胸口有些发闷,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继续道:“爹这般没日没夜地在衙门熬着,伏案疾书,看那些看得人头昏眼花的陈年旧档,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多做出点成绩,盼着哪天能得上官青眼,早点升转,多挣些俸银和冰敬炭敬吗?”
他伸出手指,有些无力地指了指这间虽然整洁却明显家具陈旧、空间逼仄的堂屋:“你看看咱们家,租住在这鱼龙混杂之地,左邻右舍都是小门小户,整日里鸡飞狗跳。
爹想的是什么?是想攒钱,哪怕厚着脸皮去找钱庄借贷,也要在京城官宦聚居的地界,置办一套哪怕小一点的宅子!
到时候,你才是真正的官家小姐,才能有个像样的闺阁,日后说亲,也能寻个门当户对、有前程的体面人家,风风光光地出嫁,而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这番话几乎是憋着一口气说出来的,带着一个父亲全部的期盼和不易。
他自认穷苦出身,靠着拼命读书才在这京城有了一席之地,深知门第和名声的重要性。他只愿女儿能摆脱自己曾经的窘迫,过上真正体面的生活。
“爹不求你将来大富大贵,只盼着你日后能过得舒心顺遂,不必再受爹娘受过的这些穷酸气!
可你……你今日这般行径,哪有半点官家小姐的娴静模样?倒像是市井里惯会掐尖要强的野丫头!”
堂下的常笑盈,听着父亲这一连串的指责,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
她突然抬起头,声音清脆却带着哽咽,打断了父亲的话:“这些都是爹你自己想的!我才不要当什么官家小姐!”
常善德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顶撞弄得一愣,火气“噌”地又往上冒,刚要拍桌子,却见女儿眼圈瞬间红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常笑盈用袖子狠狠抹了把眼泪,带着哭腔喊道:“我只想要爹爹多陪陪我!多陪陪娘!官宦宅子有什么好?平民区域又怎么了?隔壁张婶家蒸了槐花糕还会送给我们一碗,对门李奶奶会教我娘腌脆瓜!
只要爹爹每天能按时回家,能像小时候那样陪我说话,给我讲讲衙门里的趣事,哪怕我们一直住在这个小院子里,我也愿意!我所求的,从来就是有爹爹和娘在的这个家安安稳稳的罢了!”
她越说越伤心,哭声也大了起来:“可是爹你呢?为了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买上的房子,这几年你哪一天不是天不亮就走,深更半夜才回来?
回来了也是累得话都不想说,有时候吃着饭都能睡着!娘夜里总替你担心,说你半夜咳嗽得厉害……我都听见了!
爹,你的腰是不是经常疼?上次我还看见你偷偷揉腰,还让娘别告诉我……我看着心里难受!
我今日……我今日说那王心恒,是看他不好好听讲,还打扰别人,我、我是心疼他叔叔,听夫子说他叔叔是状元,对他期望肯定很大,他却那样……我才忍不住说了几句……我没想跟他吵架……更没想给爹惹麻烦,让爹你辛苦了一天,还要为我这点小事跑来跑去……”
他张着嘴,看着女儿哭得通红的眼睛和满是泪痕的小脸,那些准备好的、关于“规矩”、“体面”、“前程”的大道理,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常笑盈说完,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自己那间小小的卧房,“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留下常善德一个人僵在堂屋,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喉咙里那句未出口的责备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卡得他生疼。
女儿那几句话,尤其是“我只想要爹爹多陪陪我”、“我看着心里难受”,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他的心口上。
他颓然跌坐回椅子里,烛火跳跃着,映着他瞬间苍老了好几岁的脸庞。
堂屋里只剩下妻子低低的叹息声,她默默走过来,给他倒了杯温水,轻声道:“孩子还小,有话慢慢说,别气坏了身子。”
她看着丈夫憔悴的脸色,眼中满是心疼,“盈儿她……也是心疼你。”
常善德接过水杯,手却有些抖,水洒出来一些,他也浑然不觉。
他挥挥手,示意妻子先去安慰女儿,妻子叹了口气,走出堂屋去看女儿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常善德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烛光下,只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
工作上的困境,如同无形的枷锁,越挣越紧。
他以为自己拼尽全力,就能换来认可和晋升,就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可现实是,他像一头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驴,在原地打转,筋疲力尽,却看不到出路。
上官的夸赞像是空中楼阁,同僚的升迁仿佛隔岸观火,只有越来越多的“要紧差事”实实在在地压在他身上。
生活上他省吃俭用,一心想给她们更好的未来,却连女儿最基本的陪伴需求都满足不了,反而让她担惊受怕。
自己多久没有好好陪过女儿了?上次仔细听她说话是什么时候?
上次给她做玩具……好像还是她六七岁时,用边角料给她雕过一只歪歪扭扭的小木鸟,她当时宝贝得什么似的,现在……那只木鸟恐怕早就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