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府城,王家置办的院子正屋堂内,坐着从清水村忙完回府城的王家一行人。
王金宝端坐在主位,手里捧着王明远从京城寄回的家书,已经反复看了好几遍。
信是猪妞刚才一字一句念给他听的,此刻他手指摩挲着信纸上那熟悉的、工整中透着风骨的字迹,眼眶依旧有些发热。
信里,三郎语气平和,详述了殿试经过、授官翰林院修撰的荣耀,以及初入京城的一些见闻。
字里行间,没有半分少年得志的骄狂,反倒是充满了对皇恩、师恩、亲恩的感激,以及对未来责任的清醒认知。末了,还细细问候家中每一个人,叮嘱爹娘保重身体,兄嫂勿要过于操劳,侄儿侄女用心向学。
“好,好哇……”王金宝长吁一口气,将信纸小心折好,脸上是掩不住的欣慰与骄傲。
赵氏坐在一旁,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又是笑又是叹:“这孩子,打小就孝顺,报喜不报忧的。京城那地方,人生地不熟,规矩又大,不知吃了多少辛苦,信里却一句不提,光说好的。”
“娘,三叔如今是状元公,天子门生,翰林院的老爷,谁还敢给他苦头吃不成?”大嫂刘氏笑着宽慰道。
“就是就是,”王大牛咧着大嘴,声音洪亮,“三郎有本事,崔大人一家又关照着,还有狗娃在身边照看着,肯定啥都好!等过些时日,三郎来信在京城稳当了,咱们也去京城瞧瞧三郎和狗娃去!”
王金宝点了点头,目光落在旁边那封明显厚实许多的信封上,那是狗娃随信寄来的。
他脸上露出些笑意:“狗娃这小子,难得啊,竟写了这么厚一封信。看来跟着他三叔在京城长了不少见识,也晓得惦记家里了。猪妞,再给爷念念你狗娃哥的信。”
“哎!”已经九岁、个子高挑、出落得越发伶俐的猪妞应了一声,拿起那厚厚一叠信纸。
然而,刚念完开头,她清脆的声音就带上了几分迟疑和……古怪。
狗娃的信,一如既往地带着他特有的质朴和……混乱。
开头先是磕磕巴巴地描述了三叔跨马游街有多么威风,京城的街道有多么宽阔,人有多么多,姑娘小姐们扔过来的香帕差点把三叔埋了等等。字迹歪歪扭扭,错别字不少,但那股子与有荣焉的兴奋劲儿几乎要透纸而出。
王金宝听着,脸上还带着笑,觉得这憨小子虽文墨不通,但这份真心实意却是难得。
然而,听着听着,王金宝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了。
狗娃开始语重心长地“建议”爷奶,千万不能给三叔在京城说亲,那都是火坑!
还是咱清水村的姑娘好,实在、能干、好生养!他重点推荐了村长家的丫蛋姐,说丫蛋姐身子骨结实,能干农活,肯定能生养,而且早就对三叔有意思;还有村头老李家的春花姐,利索爽快,能张罗,配三哥的好兄弟、榜眼陈香哥正合适……
信末,他还强烈建议,赶紧把丫蛋姐和春花姐送来京城,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猪妞念着念着,声音越来越小,脸憋得通红,有些字句实在拗口,她还得停下来辨认一下狗娃那歪歪扭扭的字迹。
堂屋里一片寂静。
王大牛张着嘴,脸上的憨笑僵住了,似乎还没完全消化儿子信里这石破天惊的“建议”。
赵氏和刘氏也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王金宝的脸色,已经从最开始的欣慰,逐渐僵住,最后变成了青白交错,胸口剧烈起伏,捏着茶杯的手都在微微发抖。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哐当直响:
“胡闹!这个混账东西!憨货!”
他气得嘴角都在颤,指着那封信,对着下面一脸懵懂又带着点心虚的王大牛吼道:
“你看看!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他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啥?是面糊糊还是猪油?跟着他三叔在外待了这几年,学问没见长进多少,这胡思乱想、瞎操心的本事倒是见涨!
还学会保媒拉纤了?啊?他三叔的婚事,还有那陈榜眼的婚事,是他一个当侄儿的能胡乱插嘴的吗?简直不知所谓!
还丫蛋、春花……人家姑娘的名声是能让他这么挂在嘴上胡咧咧的?丫蛋去年就嫁到邻村了!春花也定了亲,今年秋收后就过门!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这憨货,人在京城,心倒是操回清水村了!简直……简直丢人现眼!”
王大牛被老子骂得缩了缩脖子,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紫色,吭哧吭哧地辩解道:“爹,您消消气……狗娃他也是……也是一片好心,怕三弟在京城被那些心眼多的给骗了不是?
再说……再说他觉得丫蛋和春花好,那……那也不是瞎说,咱村的姑娘,确实实在……” 他还试图为儿子找补几句。
王金宝一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好不好心的问题吗?这是规矩!是体统!三郎如今是状元!是翰林院的老爷!他的婚事,那是能随便找个村里姑娘就成的?
那是要讲究门当户对,要看他师父崔侍郎的安排,要顾全大局的!狗娃这混小子,简直是在给他三叔添乱!还有那陈榜眼,人家是啥家世?啥人物?也是他能胡乱编排的?”
王金宝喘着粗气,胸口起伏,骂了一通后,他慢慢冷静下来,看着手里那封厚厚的、充满了狗娃“淳朴”担忧的信,心里头那股火气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和无奈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