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坐下后,王明远与陈香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谨慎。他们更加专注地投入到工作中,逐字逐句,不敢有丝毫懈怠。
下衙的时辰刚到,铜钟声响起,堂内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孙哲伸了个懒腰,笑着招呼王明远和陈香:“仲默兄,子先兄,今日辛苦,不如一起去东来顺涮个锅子暖暖身子?我请客!”
王明远笑着婉拒:“多谢孙兄美意,只是这批稿子后日便要,我还想今晚再核对一遍,免得误事。改日我作东,再与孙兄畅饮。”
陈香也摇头表示要回去看书。
孙哲也不强求,笑道:“也好,那便改日。你们二位真是……太用功了!”说着便与另外几位相熟的庶吉士结伴离开了。
王明远和陈香收拾好桌面,将未校完的书稿锁入个人专用的抽屉,这也是规矩,涉密或未完成的文稿不得随意留置案头。
回到崔府,饭桌上,王明远简单说了说今日翰林院的事,重点提了周博士的提点。
师母听后连连点头:“这位周大人的确听说是个周全人,你做得对,初来乍到,万事求稳。你师父临走前也常说,翰林院是清水衙门,也是是非之地,多少双眼睛盯着呢。把事情做扎实,让人挑不出错处,比什么都强。”
崔琰也插嘴道:“我爹也说过,他那年刚进翰林院,就因为一份奏疏抄漏了一个‘的’字,被当时的上官好一顿训斥,罚抄了十遍《翰林院规》呢!”
王明远深以为然。饭后,他回到书房,在脑中又将今日校勘的部分重新梳理了一遍,确认无误,才安心歇下。
接下来的日子,王明远便将那套“靠谱哲学”发挥到了极致。
无论是整理档案、抄录文书,还是参与《起居注》的初步整理,他接到任何任务,必先三步走:
一,明确最终交付时限;二,问清核心要求和格式规范;三,若有不解,必先查阅旧例卷宗,若无果,再礼貌请教周博士或资深的老翰林,请教时必先说明自己已查阅何处,卡在何处,绝不做伸手党。
他提交的任何材料,无论是几张纸的摘要还是一摞卷宗的整理清单,交上去前必定自查三遍:
格式是否合规,所有日期、人名、地名、数字是否准确无误,行文逻辑前后是否一致。甚至连每个墨点是否污损了纸张,他都会留意。
他谨记崔师兄打听来的消息,对周博士始终保持恭敬,汇报工作条理清晰,先说结果,再言过程,最后才提可能需要协调之处,绝不让上官费心猜测。
对于堂内的其他同僚,无论是世家出身来此镀金的,还是熬资历多年的老翰林,他都保持谦和,每日清晨主动打招呼,偶尔帮前辈搬个书、递个文具,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显得刻意巴结,又表达了尊重。
他甚至还悄悄备了个小本子,记录各位同僚的姓氏、籍贯、大概背景,以及一些细微的喜好,避免无意中触犯忌讳。
这些举动,看似微不足道,但日积月累,效果显著。
周博士看他愈发顺眼,觉得此子踏实稳重,不骄不躁,交代事情愈发放心。
同僚们也觉得这位新科状元没架子,做事靠谱,都愿意与他交往几分。
甚至连负责打扫堂舍的老吏,王明远见面也会点头致意,偶尔狗娃带做了点心,也会分一些给他,老吏感激不已,有时会悄悄提醒他一些堂内不成文的小规矩。
而陈香,虽然性子冷清,不擅交际,但他那非人的记忆力和严谨到极致的考据功夫,在处理旧论时展现出巨大优势,许多旁人需要翻箱倒柜查证半天的疑点,他往往略一思索便能指出关键。
王明远便有意识地在与同僚讨论学问时,将一些适合陈香发挥的问题引向他,既解决了问题,也让陈香的才华得以自然展现,而非显得孤高。
渐渐地,同僚们也发现这位冷面榜眼肚子里的真才实学,对他多了几分真正的敬佩,而非仅仅因其名次。
这日散衙后,周博士特意将王明远叫到一旁,语气比平日更温和几分:
“明远啊,下月初,内阁要整理一批关于我朝水利设施的旧档,需调两人去文渊阁帮忙。我向庄掌院举荐了你和陈编修。那里接触的层级更高,规矩也更严,你们要更加仔细,少看、多听、多做、慎言,明白吗?”
王明远心中一动,文渊阁紧邻内阁,能去那里帮忙,意味着能接触到更核心的档案,甚至是当今的奏章!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说明他和陈香初步得到了认可。
他压下心中激动,恭敬行礼:“学生明白,定不负大人期望,谨守本分,用心办事。”
走出翰林院,暮色已沉。王明远坐在微微晃动的马车里,看着窗外渐次亮起的灯火,轻轻舒了一口气。
翰林院的第一步,他算是稳稳地踏出去了。
靠的不是状元的光环,而是日复一日的严谨、可靠和分寸感。
而几乎就在同一片暮色之下,王明远从京城寄出的那封报平安的家书,连同狗娃那歪歪扭扭写满京城见闻的厚厚信笺,也终于被驿使送到了长安府城,递到了王家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