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军的兵营中,散发着一股药味。
被招募而来的军医,有的确实是当地行医多年的郎中,也有一些是滥竽充数的。
如今这大宋,可没有系统性地培训过赤脚医生。
很多民间郎中其实就是蒙事的。
反倒是卖药的,一般都了解不少病理、药理,还算靠谱。
但是为首的几个名医,研制出药方来之后,熬药磨制成丸并不是难事。
吴玠在帐中聚将谋事,率先说道:“我等自入交趾,沿河而下,屡破贼兵。我看着李朝兵马,并不像广南官员百姓所说的那般凶悍。”
王喜道:“吴帅所言不差,是时候分兵了。”
吴玠此番带了三万战兵,两万辅兵,又得到了大理送的三万滇马,一万民夫。
“好,就分兵五路,继续沿红河而下,以前聚兵如拳,如今分兵如掌,沿河推之。”
“杨政、王喜、李师颜、马希仲。”
“末将在。”
“你们各带本部人马往两侧扩张,把战线张开,往升龙进发,彼此不要相隔太远,要互相能照应。”
“遵命!”
吴玠看着地图,说道:“李朝的根基,就在这红河平原,就像是当年的兴灵之于西贼一般。我们拿下兴灵,西贼就只能奔逃进贺兰山等死。如今只要把这沿途的富裕州县全部击破,李朝君臣就完了,即使逃入山林,也会被蛮夷所杀。”
李朝这些年,在这里作威作福,横踢竖卷,没少欺负人。
他们要是把自己的根基丢了,基本也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所以才不顾一切,招募百万人来挖沟垒墙,要耗死南征军。
等到分兵之后,大军再次行动,吴玠这一支就直奔鬼门关外的丰道州。
虽然叫州,但是这地方在中原,也就是个镇的规模。
丰道城外已经建好了沟壕藩篱等围城工事,工匠们正在伐木建造各种攻城器具,一派忙碌的景象。
吴玠没有下令围城,因为城池有水门,李朝有水师。攻城先修防御工事,是他们西北军的传统,虽然看上去有些保守了。
但吴玠没有阻止,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太轻敌,就按平日里的战法打下去就是了。
修筑些工事,也可以防备城里的人突然冲出来反击、破坏自己的攻城器械。
他们驻军的这个地方,原本也是很繁华的,是李朝重要的商道港口。
正在磨制药丸的吕知根,是广南桂州的一个药店掌柜。
南征军在广南招募军医时候,他变卖家产,带着防治瘴疠和医治外伤的金疮药,前来应征。
不是他多爱国、觉悟多高,而是早年他的独子,在邕州收购药材的时候,被李朝兵马所杀。
这些年来,他是痛断肝肠,而且因为年纪大了,虽然又娶了几个小妾,却一直没有子嗣。
听到大军要征李朝,他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直接是倾尽家产来投。
这样的人,吴玠自然很欢迎,让他管理本营的军医。
见到吴玠过来,吕知根凑上前,说道:“吴帅!”
“何事?”
“这附近以前是李朝的要地,接北江与海阳,多有商旅,药店也多。我今日去收集草药时候,发现一个事,正要跟吴帅禀报。”
吕知根压低了声音,说道:“此间止血药草,出奇的少.明显是百姓隐匿伤兵了。”
吴玠微微侧身,想了片刻,而后对着身边副将点了点头。
副将马上提着兵刃,上马召集人手,开始清场。
征南军每到一处,都会广而告之,村有一人藏伤兵的,屠村;镇有一户藏伤兵的,屠镇。
吕知根眼底露出一丝快意,但是很快就低头隐藏过去。
其实他大可不必,吴玠要的就是把李朝最腹心的红河平原,杀得干干净净。
不然即使将来占领了此地,也还会有无穷的麻烦,这里的人十分自大,而且仇恨中原。
而且他们本就是李朝屠杀广南的获益者,红河平原上,就是李朝的乡绅老爷们大本营。
他们哪一个家中,没有从广南掳来的奴隶。哪一户没有青壮当兵,为李朝侵犯大宋。
所以不管吕知根说的是真是假,只要有人告发,征南军就会在附近开杀。
做这些事,这次来讨伐交趾的吴玠所部,十分顺手。
早在打西州回鹘时候,因为那时陈绍没多少钱,定难军财计都供应银夏了。
吴玠只能自己想办法,他和商队的萧婷合作,把西州人捉了往外卖。
阉割的男童十分抢手,随着玉石买卖一起,顺手就卖给阿拉伯贵族了。
那时候商队还没有被削弱,护商队打起来,比他们正规军还凶残,在西域是凶名赫赫。
他们手把手教会吴玠手下的宥盐兵,怎么捕奴,怎么阉割,怎么系统性地搜捕、押送、管理.
后来打青藏吐蕃,代王直接定调了,气候变化让青稞产量下降,蕃人没饭吃早晚还会造反。所以他直接下令将蕃人捉回定难十一州,分派到各个堡寨干活。
吴玠的手下兵马重操旧业,把青藏蕃人给清空了。
如今除了杀就是卖,为的就是把红河平原的李朝根基彻底打烂,绝其苗裔,杜绝他们死灰复燃的可能。
虽然营地里非常嘈杂,充满了锯子锯木头的噪音、叮叮哐哐的敲打声,以及西北汉子们下力时齐声的吆喝、歌唱。
但吕知根感觉这辈子都没如此痛快过,尤其是好大儿死了之后,他一直浑浑噩噩的,活的没滋没味。
那时候,李朝在西南就是一霸,大宋不断绥靖,根本不敢打。这让他完全看不到报仇的希望,愈发消沉。
好在征南军来了,还招募军医,自己还顺道进入了兵营。
他觉得这就是上天给他的福报。
吕知根以前做买卖,挺丧良心的,惟利是图,穷人病死了他也不会贱卖一两药材。他仔细想了很久,也没想到自己究竟干过什么善事,为何会有这么大的福报。
想来想去,可能是交趾人比自己还不是东西,所以上天派自己来惩罚他们了。
吴玠在营中走了一圈,遥指前面的大片工事,说道:“敌人沿大江构筑防线,我们缺少水师,虽然能造舟楫,但是贸然进水我怕损失会很大。等打下丰道州,咱们就往东边突出几里,打开缺口!”
身边的参谋刘忠说道:“前些日子,我带着人在这附近探查了一番,别看交趾撮尔小邦,但是城池还算坚固。”
“自古野战不行的兵马,守城时候,若是指挥得当,也有一战之力的。”
吴玠道:“不管什么城,都是人在守,还是要看人。”
刘忠也不多争执,这时他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一群人又巡视了一会儿围城工事,等到黄昏时候,副将田维中回来,浑身浴血,很多士兵腰间带着一些家禽,后面还有人赶着些猪羊。
吴玠没有多说,任由他们改善伙食。
回到自己的行辕,是几间孤零零的瓦房,周围的其他房屋都被拆掉了。
泥夯的墙,很多竹子造的家具,简陋的中军行辕里摆着地图、卷宗和纸笔。
吴玠又瞧了一会儿挂在墙上的几张图,这时候清洗了一番血污的田维中进来,抱拳道:“吴帅,敌人沿大江防守,定然为了拖延咱们的进展,欲令我们缺粮,或等待来年雨季,让我们在瘟疫、多雨中不战自退。
以末将看来,不如以骑兵突击升龙,擒贼先擒王!把升龙城围住了,不用我们去寻他,李朝兵马就得从四面八方赶来救援,到时候我们逐个击破!”
“莫要自大。”吴玠皱眉道:“局势没你想的那般顺利,他们的战术确实是拖,此时才刚刚开始。”
吴玠的手,在地图上划着,继续道:“永泰、万春的敌兵最多。咱们要攻占升龙,有两条路走。若走西面,就是上述两地,城池多、兵马多,一路攻打重镇;好处是,若能攻陷这些城池,打通白鹤江与大江交汇之处,此地大江江面较窄,更好过江。
若走东面,下游江面宽阔,有李朝的水师主力在此,渡江水战需得一番苦战。不过只要能从此地渡过大江,则可以绕开他们的城池水寨,直逼升龙城下。”
“那时候,才能围点打援,引诱各路敌兵前来相救,再逐个击破。”
田维中凑上前,看着地图,问道:“吴帅,我们走东还是走西?”
“水战我们不擅长啊.”吴玠叹了口气,其实走东的话,可以速胜,但是需要打赢水战。
“还是拔城池吧,与水战相比,我们的将士更擅长攻城。”
田维中笑道:“可惜代王的那青铜火炮没给咱们几门,我听说那玩意在北边大放异彩,把郭药师的常胜军炸懵了。这些鸟越人,别看盔甲箭矢不行,修城倒是一把好手。”
“来日攻城,末将愿为前锋,夺先登之功!”
吴玠能听出手下话里的浮躁来,大家没赶上去北边捞战功,代王登基在即,很有可能今后就比人矮了一头。
全军都想着在代王称帝之前,把李朝灭了,以灭国之功为新君贺!
他在房中踱了两步,“大家一定要耐住性子,此时胜了也是锦上添花,可万一大意之下,打出哪怕一小场败仗来,都是给代王添堵,给天下人心里添堵。”
“所以咱们应以稳妥为主,步步为营,你们不要以为此战是灭国,就觉得会打很久。”吴玠走到地图前,点着地图说道:“李朝本来就小,充其量不如中原一路之地大,我们的战场,只是在这红河两岸。”
“哪怕稳住推进,也能在几个月内攻克。据我所知,代王称帝,需要准备的事情很多,还需要一些时日。”
吴玠自己有这个觉悟,但是他放出去的四路大军,就没有这些顾虑了。
完全是怎么奔放怎么打。
分兵十天之后,吴玠还在想着怎么打丰道州,其他各路人马,已经完全忘了他所说的不要相隔太远。
杨政早就在沲江造船,准备水战;还有人尝试建造浮桥渡江。
王喜最激进,他本来只分到八千兵马,自己又给细分了一番,让他们四处出击。
这八千人,基本全是蕃兵,以党项人为主。走的完全是女真的打法,杀到哪里就在哪里抓生口。房屋全部焚烧,驱赶着李朝百姓去攻打他们自己的城池,用人命填满壕沟。
这些李朝百姓,被迫背着一囊土去城下,在护城河里丢下土就能跑回来,否则就会被射杀。
女真鞑子这一套,毫无难度,只不过需要心狠一点。以前有军法制约着,这次来之前,檄文和代王命令说的很清楚了,此战带有报仇的意思。
本就要使用雷霆手段,为广南百姓雪恨,要知道邕州、钦州,人人都恨李朝入骨。
加上吴玠入越之后,态度也很暧昧,基本不管这些事,武将们的胆子就慢慢大了起来。
分兵之后,更是什么手段也敢用了。
李师颜走的是招降路线,不断派人离间,挑动本来就和李朝不太对付的武装造反。
其他各路的所作所为,又帮他提供了威慑力,一时间不少部落和武将投降。
大家都是说汉话的,彼此没有那么深的隔阂,眼看这次中原来的南征军确实强大,很多野心勃勃之辈,也起了取代李氏的想法。
要想取代李氏,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抱紧中原大腿。
李师颜就此用交趾人打交趾人,效果拔群。
交趾本来就不大,又是沿着红河在打,分兵出去的手下们干的这些事吴玠都知道。
但是他没管。
代王称帝在即,确实需要稳妥,但是吴玠觉得自己一路稳妥就够了。
只要自己不激进,就不会出大问题,哪怕其他路败了,自己也能支援。
退一万步说,只剩自己这一路了,他也有信心继续打。
而其他各路人马,真打出战绩来了,能尽快打到升龙城,为代王登基称帝贺,自然是最好的。
他吴玠只是比较求稳,不代表他不想速胜啊。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比谁都想带着李朝王室所有俘虏,去汴梁献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