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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2章 烂仔与英雄

    香港,和记医院。

    陈山甚至没来得及回家换下那身已经馊了的中山装,就直接冲进了特护病房。

    走廊里站满了人。

    不仅有现在的坐馆阿明,还有不少早已经金盆洗手、如今西装革履的商界名流。

    他们曾经都是九龙城寨里的烂仔,是跟着陈山从刀光剑影里杀出来的。

    见到陈山走来,所有人齐刷刷地低头,让开一条路。

    “大佬。”

    “山哥。”

    陈山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病房那扇紧闭的门。

    他在黑海敢跟美国舰队硬碰硬,敢做空一个国家的货币,但此刻,他的脚步却有些发沉。

    推开门。

    滴答、滴答、滴答。

    心电监护仪的声音单调而刺耳,像是在给生命做最后的倒计时。

    病床上,那个曾经精明干练、总是拿着算盘在陈山耳边念叨“细水长流”的老人,如今缩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的脸上布满了老人斑,呼吸罩下,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九十三岁了。

    陈山走到床边,轻轻握住那只枯瘦如柴的手。手很凉,像是在海里泡久了的浮木。

    “鬼叔。”陈山低声唤道。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老人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珠慢慢转过来,聚焦在陈山脸上。

    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在这一刻竟然亮起了一丝回光返照的神采。

    “阿……阿山……”

    鬼叔的声音像是风箱里的破布,漏着气,但陈山听清了。

    他摘下鬼叔的氧气罩。

    这时候,这东西已经没用了,只会挡着老人说话。

    “我在。”陈山蹲下身子,凑到鬼叔嘴边,“航母带回来了。轰炸机也带回来了。咱们赢了。”

    鬼叔艰难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像是笑的表情。

    “赢了……好……好啊……”

    老人的目光越过陈山,看向天花板,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岁月。

    “阿山……有些话……再不说……就带进棺材里了……”

    陈山握紧了他的手:“你说,我听着。”

    鬼叔喘了几口粗气,眼神变得有些涣散,又有些恐惧。那种恐惧不是对死亡,而是对某种深埋心底的记忆。

    鬼叔的眼角滑下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深深的皱纹流进耳朵里。

    “其实我是个叛徒。”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山没有惊讶,没有松手,只是静静地听着。

    “那是1942年……我也忘了是几月……我就记得那天雨很大,就像要把天给捅漏了一样……”

    鬼叔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拼图一样拼凑着那段血色的记忆。

    他是东江纵队的交通员。

    那天,他在送情报的路上被日本人抓了。

    没有审判,直接进了宪兵队的水牢。

    “他们……拔了我的指甲……十根……全拔了……”鬼叔的手指在床单上无意识地抓挠着,仿佛依然能感受到那种钻心的疼,“然后是辣椒水……老虎凳……他们……穿过我的锁骨……”

    陈山看着鬼叔那双早已变形的手,指节粗大,指甲盖确实是后来长出来的,扭曲得很难看。

    “我挺了三天。”

    鬼叔闭上眼,身体在微微发抖,“就三天。阿山……我真的……真的挺不住了。太疼了……我想死……可他们不让我死……”

    “我招了。”

    只有三个字。

    却像是有千钧重。

    “我告诉了他们……那个联络点的位置。”鬼叔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悔恨,“那天晚上……老张……小李……还有刚生完娃的秀嫂……全死了。我听到了枪声……那是我的罪……”

    陈山依旧沉默,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擦去老人眼角的泪水。

    “可是……阿山……”鬼叔突然睁开眼,死死抓着陈山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没全招!真的!我没全招!”

    “他们问我……军火库在哪……问我大部队在哪……”

    “我带他们去了……后山的乱坟岗。”

    鬼叔咧开嘴,露出仅剩的几颗牙齿,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告诉日本人……军火就在那下面埋着。他们去挖……结果挖出来全是死人骨头……哈哈……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后来呢?”陈山轻声问。

    “后来……那个军官气疯了。一刀捅穿了我的肚子……然后让人把我拖出去……枪毙。”

    鬼叔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一道贯穿伤,陈山以前见过,鬼叔总是说是以前混江湖被人砍的。

    “那一枪……打偏了点。或者是那个执行的伪军手抖了。反正……我也晕死过去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是被人背在背上的。”

    鬼叔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一些。

    “是敬义堂的刘老鬼。”

    “那个混蛋啊。”鬼叔喃喃自语,“吃喝嫖赌,收保护费,逼良为娼……什么缺德事都干。平时我们看到这种人,是要唾一口唾沫的。”

    “可那天……他就像个收破烂的,在那个死人堆里翻。”

    “他看见我还有气……就把我背起来了。”

    “我问他……你图什么?我是GCD……我是抗日的……”

    “那个混蛋……他一边喘气一边骂我……说‘去你妈的主义,老子只知道你是中国人’。”

    陈山深吸了一口气。

    那个年代。

    那个混乱、肮脏、却又有血有肉的年代。

    “他把我背到了你们和义堂的门口。”鬼叔看着陈山,眼神慈祥,“那时候你爹是堂主。刘老鬼把你爹喊出来,说‘这人硬骨头,日本人没弄死他,你个扑街要是救不活他,老子就把你堂口砸了’。”

    “然后他就走了。”

    “再后来……我就留在了和义堂。组织上我也联系不上……而且我也没脸联系……”

    “我就想……替那个烂仔,替你爹,替死去的秀嫂他们……多活几年。我想看着日本人滚蛋……想看着新中国成立……”

    鬼叔的声音越来越小。

    “阿山……我是个软骨头……我对不起老张他们……”

    “我怕疼……真的太怕疼了……”

    陈山看着眼前这个即将油尽灯枯的老人。

    他想起了自己在史书上看到的那些名字。那些光辉灿烂的名字。

    但更多的人,像鬼叔一样。他们没有名字,没有墓碑。他们在酷刑下崩溃过,在深夜里痛哭过,他们在泥潭里挣扎过。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想要骗鬼子一次。

    这也不妨碍一个无恶不作的黑道烂仔,在死人堆里背起一个素不相识的同胞。

    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底色。

    不是非黑即白。

    是血淋淋的红。

    “你不是逃兵。”

    “你是潜伏在敌后……等待黎明的战士。”

    “现在,黎明早就到了。大船也回来了。”

    陈山凑到老人耳边,声音坚定有力,“你的任务,完成了。”

    “如果不是你后来帮我联系上组织,我也走不到今天。”

    陈山握紧老人的手:“那个年代,能活下来,就是英雄。能守住心里的那点火种,没让它灭了,就是大英雄。”

    “真的?”鬼叔像个做了错事期待原谅的孩子。

    “真的。”陈山点头,“国家记得。我也记得。”

    鬼叔笑了。

    这一次,笑得很舒展。

    像是卸下了背了半个世纪的千斤重担。

    “那就好……那就好……”

    “阿山啊……那个刘老鬼前前后后救了十七个人啊,后来救人被日本人抓住……死得惨啊。我每年都在给他烧纸……”

    “以后……你帮我多烧一份……”

    “就说……那个被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书呆子……去找他喝酒了……”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滴——

    心电监护仪上的波浪线,拉成了一条直线。

    尖锐的报警声在房间里回荡。

    他太累了。

    从1942年的那个审讯室,到1990年的这个病房,他走了整整四十八年。

    没有惊天动地的告别,没有慷慨激昂的遗言。一个胆小、怕疼、却在最后关头硬了一回的账房先生,就这样安静地走了。

    陈山保持着握手的姿势,足足过了一分钟,才缓缓松开那只已经失去温度的手。

    刘贵同志,下辈子,找个不疼的时代,做个平平安安的账房吧。

    他帮鬼叔合上眼皮,把被角掖好。

    然后,他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对着病床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这不是晚辈对长辈的礼。

    这是对一位在黑暗中挣扎了一生的无名战士,最高的敬意。

    门推开了。

    阿念红着眼眶走进来:“爸……鬼叔他……”

    “他这一辈子,活得太累了。”陈山站起身,替鬼叔整理好弄乱的衣领,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冽。

    “阿念,记住今天。这艘航母能回来,不是因为我有多少钱,也不是因为美国人发慈悲,是因为有无数个像鬼叔这样的人,在咱们看不见的地方,把脊梁骨给国家垫上了。”

    陈山转过身,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那双眼睛深邃得吓人,“通知下去。”

    “风光大葬。”

    陈山走出病房,走廊里的所有人再次低头。

    “送鬼叔!”

    震耳欲聋的吼声在医院走廊里回荡,吓得几个护士脸色发白。

    陈山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维多利亚港。

    霓虹灯已经亮起,那艘停在公海上的“瓦良格”号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那个巨大的钢铁怪兽,是国家的脊梁。

    而像鬼叔、像刘老鬼这样的人,是这个民族的血肉。

    脊梁是硬的,血肉是软的。

    但正是这些会疼、会怕、会流血的软肉,包裹着那根硬骨头,让这个民族在五千年的风雨里,虽九死而未悔,虽重创而长存。

    “爸。”陈念走到他身后,递过来一根烟。

    陈山接过烟,却没点。

    他看着那一窗繁华,突然说了一句让陈念摸不着头脑的话。

    “阿念,你说……这盛世,如他们所愿了吗?”

    陈念想了想那些飞机,那艘航母,还有即将回归的这片土地。

    “我想,是的。”

    陈山笑了笑,把烟夹在耳朵上。

    “走吧。去吃碗云吞面。鬼叔生前最爱吃的那家,再不去,以后恐怕吃不到了。”

    两个人影,一老一少,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而在他们身后,那个旧时代的江湖,那个关于背叛与救赎的故事,随着那台心电监护仪的关机,彻底画上了句号。

    唯有窗外的海风,依然在吹。

    那是从1942年的乱坟岗吹来的风,也是从1991年的航母甲板上吹来的风。

    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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