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冲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痛经的文章,我还记得当时大家讨论的很热烈,而我自己已经习惯防御性地提前吃好止疼药,有些忘记疼痛的感觉。上个月公司请来了一位名义上中医理疗实际上推销器材卖药的医生,她跟我信誓旦旦地说:我跟你讲,我给你这样针灸一次,下次生理期你肯定就会感受到效果。是的,我感受到效果了:这次痛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死了……

大概因为太久没有经历过这么疼的情况,也是因为发生的太突然,我整个人有点懵。感到状况不好的时候跑去吃药就有点晚了,我疼到整个腹部痉挛。痉挛的状态没有经历过的人可能有点难以想象,其实跟腿抽筋一样,只不过抽筋的是所有内脏。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内脏被一双手像拧毛巾一样,紧紧地攥在一起,就算我整个人蜷缩起来,也还是有一个相反地力扯到腹部。我缩在马桶上,意识有点恍惚,只看到大滴大滴的汗水砸在地上。这时候慌忙吃下去的药来不及起作用,而且在我祈祷它快点生效的时候,痉挛的胃迫使我把它吐了出来。我突然充满了恐惧,不知道这样的状况什么时候可以结束。神奇的是,我想到了所有我学过的关于身体痛苦的应对方式:
关注身体最痛的地方——废话,我已经没有任何意识关注到其他部位了;
对它说「对不起,我爱你」——我念了无数次,比起快要昏倒的自己,这简直像某种神秘的仪式,而说话的那个不是我,是一个帮不上我的「巫婆」;
深呼吸给足供氧——说实话,我那时候根本喘不上气,痉挛也不允许深呼吸;
按某些神奇的穴位——这其实是我无计可施的时候想到的,但事实证明,并没有什么用

…………
最后,我找到了一个稍微能减轻痛苦的方式:像婴儿一样双腿蜷缩着躺着。我一动不敢动地不知道躺了多久,突然痛苦就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一刻,我内心只有一个想法:没有痛苦地活着,真好。
中国文化好像不太提倡「说疼」,古有关羽刮骨疗毒的传说,今有邱少云烈火焚身而岿然不动。只有抗住痛苦才能称之为英雄,而我们都要争当英雄,这就是我从小被教育的逻辑。我妈曾经亲口说过:这点疼都受不了,江姐被老虎凳辣椒水都没有投降,你这样不是一动手就当叛徒了?!为了不被小看显得自己忠心爱国,我好像的确再也没有跟家里说过疼。
现在想想,这其实让我慢慢丧失了对自己共情的能力,就像是网上键盘侠不能理解那个因为无法忍受痛苦而跳楼的孕妇一样。我不能忍受自己对于抵抗痛苦的「无能」,也不能接受自己有了痛苦就慌不择路的「不容从」,羞于告诉别人我做不到某件事是因为我在经历某些「痛苦」……就像是这一次痛经,我当下满脑子只想着如何能赶快熬过去,没有什么理智,也没有什么逻辑。同时,我非常恐惧这样的痛苦再一次发生。

等我恢复理智了以后,我突然间有点理解那些被痛苦「控制」的人们。比如被家暴捆绑的女人或者孩子,很多人会说,为什么不抵抗不逃跑,可是如果反抗会遭到更严重的毒打呢?身体疼痛的记忆太可怕了,可能前几次还能鼓起勇气,但一旦超过可以忍受的极限,结果只能是被控制。情感上的痛苦也一样,有人因为受伤而屏蔽感情,也会有人说,再多经历和尝试会好起来啊,可是,要克服痛苦的记忆迈出那一步才是最难的。每个人对于疼痛的耐受程度不一样,而我们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评价别人的感受,我们真的不知道,对于他们来讲,那些痛,究竟有多疼。
而痛苦让人恐惧的不仅仅是给身体的记忆,更是那种不知道何时会结束的绝望感。虽然我明知道总会好起来的,但那个当下,我依然充满恐惧,因为连一分一秒我都无法忍受。这才是我们很多防御行为出现的根源:因为我们知道,痛苦一旦开始就难以忍受并且无法主动停止,所以,我们想尽一切办法避免痛苦出现的可能。正因如此,那句大家常用来安慰的话「没事,很快就会过去的」往往不起作用,因为被安慰者很清楚,这个痛苦会过去,但让他难受的是痛苦本身以及那个不确定何时到来的期限。

痛苦难以避免,也不应该存在什么挫折教育主动去寻找痛苦。但痛苦的确是有意义的,单从生物学角度而言,痛苦是我们进化过程中趋利避害的依据,也是我们保护自己的方法,否则,我们很容易把自己暴露在危险而不自知的环境中。同时,也可以从中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和情绪,就好像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对于「说疼」的压抑和耻感。这也是爱自己很重要的课题吧,如果不能接纳自己会疼,怎么谈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