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坊日夜开工,随时可看。”林尘应道,“只是烟尘噪音,恐污圣听。”
“无妨。”任天鼎摆手,兴致颇高,“朕当年巡边,什么苦没吃过?还怕区区烟尘?”
他看向殿中群臣,朗声道:“诸卿,正三品以上,随朕同往。咱们都去亲眼瞧瞧,这能抵百人之力的机器,到底是何等光景!”
皇帝亲临工坊?这在大奉立朝百年间,可是头一遭!历来天子出巡,不是祭天祭祖,便是巡边阅兵,何曾去过这等“工匠杂作”之地?
但皇帝金口已开,无人敢驳。几位老臣面面相觑,终究也只能躬身领命。
“退朝!”任天鼎心情甚好,“诸卿先各自用过早膳,辰时三刻,午门外集合。”
从太极殿出来时,天色已大亮。冬日阳光清冽,照在宫墙的琉璃瓦上,反射着冷硬的光。百官三三两两往外走,低声议论不绝。
朱能凑到林尘身边,压低声音:“尘哥,陛下真要来?那工坊里可是……”
“是什么?”林尘瞥他一眼。
“又吵又脏啊!”朱能挠头,“那些女工埋头干活,也没个准备,万一冲撞了圣驾……”
林尘笑了笑:“要的就是没准备。让陛下和那些大人们看看,工坊平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真金不怕火炼。”
两人说着话,已走到宫门外。林尘的马车就候在那儿,是辆新式的四轮马车,车厢比寻常马车宽敞,车轮包着橡胶,车轴处有钢制弹簧减震。
林尘没急着上车,先对赵虎吩咐:“你速骑马去煤炭镇,告知工坊管事,陛下申时前后会到。不必刻意准备,照常开工即可。只两点:一,安全巡查要做细;二,让女工们不必惊慌,该做什么做什么。”
赵虎应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林尘这才登上马车。车厢里,徐璃月备好的食盒已放在小几上,是一碟水晶包子,一盅热粥。他简单用过,闭目养神。
辰时三刻,午门外。
二十余辆马车已列队等候。除了林尘那辆新式马车,其余多是官员们惯用的两轮马车。任天鼎与太子共乘一辆明黄帷盖的御辇,虽也是四轮,但装饰华贵,由八匹骏马牵引。
见林尘到了,任天鼎从御辇车窗探出头,笑道:“林卿,你来引路。”
“臣遵旨。”
车队启行。出了皇城,转上朱雀大街,而后向西,直往城门。
一出城门,景象便不同了。
脚下是平整宽阔的水泥官道,可容四辆马车并行。路面坚硬,车轮轧上去只有轻微的“沙沙”声,几乎感觉不到颠簸。道旁每隔一段便有石制里程碑,刻着“京师西——十里”、“至煤炭镇——三十里”等字样。
任天鼎掀开车帘,饶有兴致地向外看。
太子任泽鹏也凑在窗边,目光新奇:“父皇您看,路上车马真多。”
运货的骡车、载人的马车、骑驴的行人,络绎不绝。因路面宽阔,各走一边,井然有序。偶尔有载着大件木料或铁器的板车经过,车轮深深碾过路面,却不见扬起尘土,毕竟水泥路不惧重压,也不吃灰尘。
林尘的车行驶在前。他从车窗回望,见车队平稳,心中稍定。这路,这车,都是他这些年一点点推出来的。如今看来,值得。
约莫一个时辰后,前方地势渐有起伏。远远的,已能望见一片屋舍聚集的镇子轮廓,以及更远处,几根高高竖起的烟囱。
烟囱里,黑烟滚滚。
“那就是煤炭镇了。”林尘对御辇方向说道。
车队速度稍缓,驶入镇中主干道。街市比往日更显热闹,皇帝御驾虽未大张旗鼓,但二十余辆官车列队而行,声势自是不凡。百姓们纷纷避让,在路边好奇张望。
任天鼎索性掀开车帘,坦然受着百姓的注目。他看见路旁的煤铺、铁匠炉、饭馆客栈,看见穿着厚棉袄追逐嬉戏的孩童,看见挑着担子叫卖的小贩,看见屋檐下晒着的成串干辣椒和玉米。镇子虽不算繁华,却有种勃勃的生气。
“此地倒兴旺。”任天鼎赞道。
“托陛下洪福。”林尘在车前应道,“自景山煤矿开采,煤炭镇便日渐兴盛。如今又添了纺织工坊,吸纳数百女工,连带镇上的饭食、住宿、针线等生意都好做了。”
正说着,车队已穿过镇子,往南行了约莫一里地。
前方,那片被木栅栏围起的工坊区,赫然在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几根高耸的烟囱。此刻正喷吐着滚滚浓烟,黑灰色烟柱升到半空,被冬日的风吹得斜斜飘散。烟囱下方,是几座巨大的红砖厂房,方方正正,屋顶开着一排排气窗,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垢。
然后,是声音。
低沉、厚重、连绵不绝的轰鸣声,像一头沉睡巨兽的鼾声,又像大地深处传来的闷雷。即便离着还有一段距离,那声音已隐隐传来,带着某种穿透力,震得人胸口发闷。
车队在工坊大门外停下。
林尘当先下车,走到御辇前,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任天鼎在太监搀扶下踏出御辇,太子紧随其后。君臣二人站定,望向那座轰鸣的工坊。
身后,众臣也陆续下车。许多人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们大多生于钟鸣鼎食之家,长于诗书礼乐之庭,何曾见过这等景象?那高耸的烟囱、庞大的厂房、震耳的轰鸣、空气中隐隐的煤烟味,都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方才在朝堂上质疑的那位御史,此刻脸色发白,指着那烟囱,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没出声。
任天鼎却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那股混杂着煤烟、蒸汽、机油的气味,非但没有让他不悦,反而让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迈步向工坊大门走去。
林尘在前引路,赵虎和高达已带着白虎营的士兵在门前警戒。工坊管事早得了消息,战战兢兢候在门口,见圣驾真到了,腿一软就要跪。
“免礼。”任天鼎摆手,“照常便是。朕只是来看看。”
话虽如此,管事哪敢怠慢?忙引着众人往里走。
穿过大门,绕过一道影壁,主厂房的全貌,终于毫无保留地展现在这群帝国最有权势的人们眼前。
巨大的空间。高耸的屋顶下,数十台蒸汽纺织机整齐排列,一眼望不到头。每一台都在轰鸣,飞轮旋转,连杆往复,纺锤飞舞。蒸汽从各处阀门喷涌,凝成白雾,在厂房上空交织成一片氤氲。空气中弥漫着棉絮的微尘,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里飞舞,像一场无声的雪。
而最震撼的,是那些坐在机器前的女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