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时静了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那张摊在桌上的羊皮地图,此刻仿佛也染上了几分海的咸腥与凶险,让人望之便心生敬畏。
烛火在窗棂间摇曳,将独孤战与冉欣柔的影子投在墙上,两人听得专注,睫毛上仿佛都沾了几分深海的寒意。可青山客话音刚落,独孤战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间,眼底却燃着更烈的光;冉欣柔虽未言语,指尖却轻轻绞着衣角,眸子里的怯意早已被跃跃欲试的期待取代。
这些惊心动魄的海上险事,非但没浇灭他们的念头,反倒像添了把柴,让那股子向往烧得更旺了。
青山客瞧着两人眼中跳动的火焰,不禁朗声笑了起来,笑声撞在梁上,惊得烛火颤了颤:“果然是年轻气盛啊。”他抬手拍了拍独孤战的肩膀,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过来,“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像极了年轻时的我。真好,真好。”
独孤战挠了挠头,眼底的光却更亮了:“姐夫,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海上这么险,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往海里闯?”
青山客闻言,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香漫过舌尖时,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世事的通透:“自然是为了利。”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你可知,远洋归来的船,舱里装的是什么?是南洋的珍珠、西域的香料,是寻常商铺里见不到的奇珍异宝。运气好的,一趟下来,赚的银两能堆成小山,够寻常人家安安稳稳过一辈子,甚至能买下半条街的铺面。”
他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唏嘘:“这般诱惑摆在眼前,纵是刀山火海,也有人愿意闯一闯。就像飞蛾见了火光,明知道会焚身,也忍不住要扑过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皆然。”
独孤战听得心头一震,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斩钉截铁地说:“若是能得偿所愿,这般险,确实值得冒。”
冉欣柔在一旁轻轻点头,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发间,映出细碎的金光,她望向独孤战的眼神里,满是信赖与同往的坚定。
时光如指间沙,倏忽便过了十数日。
新年的爆竹声早已散在风里,残雪也被暖阳融成了春泥。独孤战与冉欣柔并肩站在码头,脚下是艘庞大的楼船,船身漆成靛蓝色,帆桅高耸入云,像条蛰伏的巨鲸,正待入海。
此时的海面早已褪去冬日的凛冽,被春日的阳光吻得暖意融融。十几天前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像是从未降临过,苍穹湛蓝如洗,金辉泼洒在粼粼波光上,海面便成了铺展开的万匹金纱,每一次浪涛起伏,都晃得人睁不开眼。
他们此行的第一站,是神秘的寻州,而后便要转道前往京州。早有耳闻,那京州的繁华,远非中州能比——朱雀大街上车马如龙,夜市里灯笼如星海,酒肆茶楼里说书人讲着江湖传奇,绣坊里的绸缎能映出七彩霞光,端的是颗镶嵌在大陆腹地的明珠,昼夜都闪着夺目的光。更要紧的是,那里是武林高手的摇篮,多少名震天下的侠客,都是从京州的街巷里走出,凭着一把剑、一颗心,闯出了赫赫威名。
独孤战扶着船舷,望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腰间的佩刀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冉欣柔站在他身侧,海风拂起她的裙裾,像只欲飞的蝶。两人眼中都盛着满满的期待,仿佛已能听见京州的喧嚣,看见那片土地上的传奇正在上演。船锚“哐当”一声坠入海中,楼船缓缓驶离码头,带着他们的憧憬,朝着那片未知的远方,破浪而去。
檐角的红灯笼被晚风推得轻轻摇晃,映得窗纸上的“福”字暖融融的。对云逸而言,这年的暖,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他已记不清有多少个除夕,是在江湖漂泊中独自啃着冷硬的干粮,听着别人家的鞭炮声熬过的。而今年,堂屋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热菜,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父母鬓边的霜白,弟弟妹妹的笑闹声撞在梁上,又落回他碗里,溅起的汤汁都带着甜。
这种阖家围坐的暖,像炭盆里烧得通红的炭,一点点熨帖了他多年来心里的寒凉。他看着父亲给母亲夹了块鱼,看着小妹抢了哥哥碗里的饺子,忽然觉得,所谓幸福,原就是这般简单——烟火气里的笑语,你递我接的寻常。而云父云母望着儿子脸上久违的松弛,眼角的皱纹里也盛着满足,他们又何尝不是盼着这一天,盼了许多个日夜。
开春后,院外的柳芽刚冒头,云父便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铺开了地图。他指尖点在风之国都城的位置,与云母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透着笃定。“不走了。”云父的声音沉稳,带着深思熟虑后的果决,“这都城近来越发兴旺,咱们把南边的绸缎庄、北边的粮铺都挪些过来,在这里扎下根。”云母在一旁点头,指尖拂过地图上的街巷,像是已看见自家的铺子在那里挂起了招牌,“就像撒种子,总得找块沃土。”那些产业,便是他们播下的希望,盼着能在这片土地上抽出新枝,繁茂成荫。
而云红的任命书,是伴着春雨送到家的。烫金的“风之国吏部侍郎”字样在纸上泛着光,他收拾行装时,云逸帮他系紧了行囊的带子。如今的云红,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毛躁的少年,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他赴任那日,马蹄踏过青石板路,身后是家人的叮嘱,身前是朝堂的台阶,像一颗初升的星,正朝着光亮处攀升,前途坦荡得看得见星辉。
风之国的边境,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云惊风的铠甲上还沾着未干的雪,他站在城楼之上,望着关外茫茫的荒原。蛮荒王庭的骑兵最近频频在边界游弋,扬起的烟尘像条灰蛇,时时舔舐着风之国的防线。他握紧了腰间的剑,甲胄在寒风中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就像边境上那棵老胡杨,根系深扎在这片土地,任风吹雪打,自岿然不动。身后,是家国,是需要守护的安宁,容不得半分退缩。
几国联盟的传令兵骑着快马奔过,卷起的尘土落在刚插好的帅旗上。帅旗上的“联盟”二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各国将领正在沙盘前议事。“未来三年,增兵三十万。”传令兵的声音洪亮,震得帐外的幡旗都晃了晃。这三十万大军,将如一道钢铁铸就的墙,沿着边境线铺开,营帐连营,甲胄映日,要将蛮荒王庭的野心,牢牢挡在关外。
边境的荒地,近来却热闹了起来。
屯田的号令一下,士兵们扛起锄头的样子,丝毫不比握长枪时逊色。训练场上的呐喊声刚歇,田埂上便响起了号子声。有人在翻地,有人在引水,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溅起细小的泥花。不少士兵的家眷也陆续赶来,妇人们带着孩子在田边拾柴,孩童们追着蝴蝶跑过,惊起田埂上的蚂蚱。
原本荒凉的土地,因为这烟火气,渐渐活了过来。武王的诏令贴在城门口,红纸黑字,透着雷厉风行的魄力:“凡开垦荒地者,三年免税。”于是,更多的人扛着农具来了,像一群群勤劳的蜜蜂,在这片土地上忙碌着。犁铧破开冻土的声音,水车转动的吱呀声,孩童的嬉笑声,混在一起,成了边境最动人的乐章。
他们播下的,是稻种,是麦种,更是希望。待到来年秋收,这片土地定会回报以沉甸甸的谷穗,而那三十万大军的粮草,便在这一锄一犁的耕耘里,有了着落。风拂过刚播下种子的田地,仿佛已能闻见来年的麦香。
春日的阳光漫过县衙的青瓦,将墙根下新抽芽的草叶照得透亮。官府为开垦荒地拟定的章程,正像这阳光般,一点点照进寻常百姓的心坎里——每一户愿去开荒的人家,都能领到一块地界分明的土地,四至用木桩钉着,木桩上还刻着官府的印记。这地,谁开垦便租给谁,租期六十年,文书上盖着鲜红的官印,墨迹沉透纸背,恍如磐石般不可动摇。
那文书被百姓们视若珍宝,有的用油纸层层裹了,藏在箱底最稳妥的地方;有的干脆缝进贴身的衣袋里,带着体温,仿佛揣着一把能打开安稳日子的钥匙。“六十年呐……”田埂上,曾给地主扛活的老农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文书,指腹抚过“租佃权”三个字,眼里泛起潮气,“够咱祖孙三代种了。”这般优厚的条件,像一阵温润的春风,吹绿了贫瘠的心田,那些常年在地主田里看脸色的佃户们,心里的算盘噼啪作响,不多时,便有不少人收拾了行囊,推着独轮车,朝着边境的荒地去了。
可这春风,却吹得城里的地主们心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