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彦宜攥着那枚墨玉堂主牌,指腹磨过冰凉的边缘,想起离庄前刘庄主和司徒阁主的嘱托。当时刘庄主正对着一幅苍古舆图出神,烛火在他鬓角的白发上跳动,沉声道:“彦宜,天刀盟的情报网,是云小子的眼,也是整个武林的眼,你得让这双眼亮起来。”司徒阁主则拍了拍他的肩,那掌力带着老派江湖人的厚重:“别嫌麻烦,这事儿办好了,能救多少人命,你比谁都清楚。”
他当时挺直了腰杆,对着两位长辈作了个揖,声音掷地有声:“您二位放心,只要胡彦宜还有一口气在,保管情报堂滴水不漏。”这话一出口,就跟立下军令状没两样,字字都刻在心里。如今站在望月楼的卷宗堆里,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那是当年在魔月潜伏时,为了保命藏过密信的老物件,冰凉的触感让他愈发笃定——答应下的事,砸锅卖铁也得办妥。
天刀盟的情报网,说起来也算有些年头了。早在天刀门时期,云逸就带着几个亲信,在茶馆酒肆里安了些眼线,那会儿不过是些零碎的消息,像散落在地上的珠子。后来慢慢攒起规模,珠子串成了链,链又织成了网,到如今已是盘根错节,成了天刀盟的命脉之一。以前这张网的总绳一直攥在云逸手里,他既是掌舵的船长,又是瞭望的哨卫,事无巨细都得过问。如今胡彦宜来了,就像船上多了位经验老到的大副,每日里把各地传来的消息分门别类,筛出最紧要的,用红漆标了,再捧着卷宗去见云逸。
这望月楼的密室里,常年燃着凝神的檀香,墙上挂着的舆图只有云逸和独孤雪能随意翻看。寻常密探递上来的消息,先经胡彦宜过目,挑出涉及核心机密的,才会送到云逸案头。独孤雪则常在旁协助整理,她心思细如发丝,能从云逸批注的只言片语里,看出哪些地方需要再查探,偶尔插一句“西境的粮价波动会不会和魔月的商队有关”,总能点醒云逸没留意的细节。这两人,便成了天刀盟情报的“心核”,所有信息的涓流,最终都汇入这里。
前阵子,天刀盟的探子们跟疯了似的,整日里盯着黑衣人的踪迹。那些黑衣人跟鬼魅似的,夜里杀人,天亮就没影,留下的只有带毒的镖和半截黑袍,探子们追得脚不沾地,却总差着一口气。也正因如此,往魔月和蛮荒那边安插眼线的事,就耽搁了下来。云逸那会儿忙得脚不沾地,白天要处理各门派的纷争,夜里还得研究黑衣人留下的毒镖,眼珠子里全是红血丝,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再紧一分就要断了。
如今胡彦宜一接手,云逸才算松了口气。每日清晨,他不用再对着堆积如山的密信发愁,只需听胡彦宜汇报几句关键消息,便能腾出功夫去琢磨对付黑衣人的毒,去调配各营的兵力。就像卸下了压在肩头的千斤担,走路都轻快了几分。
可天刀盟这些年发展得太快,快得像草原上疯长的野草。从一个门派扩张成统领武林的大盟,手下的人马翻了十倍不止,里头鱼龙混杂,藏着不少隐患。就说上个月,有个分舵的管事,仗着手里有点权,竟偷偷把盟里的粮草卖给了蛮族的小部落,要不是胡彦宜派去的密探机灵,顺着账本上的疑点查下去,还不知要捅出多大的篓子。这些问题,就像绣在锦袍里的虱子,表面看着光鲜,里头早已蛀得千疮百孔。若是不管不顾,迟早有一天,这看似风光的天刀盟,会被这些内里的虫子啃得散了架。
胡彦宜站在窗前,望着盟里来来往往的弟子,有的步伐稳健,有的眼神闪烁。他摸出怀里的小本子,上面记着刚查到的几个可疑人名,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心里暗道:看来,这情报堂不光要盯着外头的豺狼,还得扫扫门里的老鼠。
天刀盟初建时,更像一群临时聚在雨棚下避雨的旅人。几大派的掌门在青木山庄的破庙里,围着一盏油灯拍了桌子,“就叫天刀盟,先把眼前的杀局破了再说!”那时的盟规写在几张糙纸上,连总坛都借的是山下废弃的驿站,墙皮剥落,风一吹就簌簌掉灰。谁也没心思琢磨长远——魔月的暗箭还在弦上,蛮荒的铁骑已踏碎北境的霜雪,能把今日的命保住,已是万幸。这联盟,便如沙滩上匆匆堆起的城堡,看着有模有样,浪头一来,随时可能散架。
可世事偏如怒河行船,容不得半分停滞。黑衣人的毒镖越来越烈,苍古各王国的战火越烧越近,天刀盟就像被洪流推着走,不知不觉间,驿站换了青石地基的总坛,糙纸盟规变成了刻在白玉碑上的典章,连手下的分舵都蔓延到了十七处。要让这松散的联盟拧成钢绳,就得把“临时”二字抠掉,让每个齿轮都咬得紧实——而这背后,最缺不得的便是精准如刻的情报。就像庖丁解牛,得先看清筋骨脉络,刀刀才能落在实处,否则便是拿着钝刀乱砍,白费力气不说,还可能伤了自己。
胡彦宜接管情报堂第三日,便在总坛的演武场边立起了一块丈高的乌木榜。榜文是他亲手写的,笔力遒劲,每个字都像钉在木头上:“天刀盟任务榜,九星分级,按劳授功。”
这乌木榜被匠人打磨得油光锃亮,边缘用黄铜包了角,阳光下泛着沉敛的光。榜上分九栏,每栏用朱砂画着星纹,一星到九星,星芒依次加粗,看着便如攀天之梯,一级比一级陡峭。
最底下的一星栏里,贴着几张泛黄的纸,写的是“打探青州药铺药材价格”“清点西市镖行过往客商”,都是些寻常弟子踮踮脚就能完成的活计,像在平地上散步,虽无波澜,却能攒些历练。往上的三星任务,便添了些难度,譬如“追踪魔月商队的行踪”“查探邻镇黑衣人的落脚点”,得有些脚力和眼力,如同攀过缓坡,能望见些更远处的风景。
四星到六星的任务,就像要爬过带刺的山梁了。六星栏里贴着张红边帖子,写着“潜入江州知府府衙,盗取与魔月往来的密信”,旁边还注着“府衙侍卫皆练过铁布衫,需带利刃”。这类任务,得是有些经验的好手才能接,不仅要身手利落,还得懂些易容、开锁的门道,稍有不慎,便可能栽在里面。
而最高处的九星任务,至今还空着大半,只贴着一张用黑墨勾勒的帖子,字迹淡得几乎要看不清:“探查蛮荒王庭祭天仪式的真正目的,需亲入雪山祭坛。”光是“蛮荒王庭”四个字,就让不少老江湖望而却步——那地方常年飘雪,祭坛周围全是蛮族的死士,别说靠近,就是在山脚下喘口气,都可能被狼骑兵盯上。这等任务,无异于徒手攀绝壁,脚下是万丈深渊,手边是冰棱利刃,能活着回来已是奇迹。
任务的名目更是包罗万象,像座藏满珍奇的宝库。有“刺探情报”的,比如混进魔月的兵器营,数一数新铸了多少把长刀;有“刺杀目标”的,譬如解决掉那个总在边境下毒的黑衣坛主;也有“追踪线索”的,跟着一截染血的黑袍,寻到他们的老巢;甚至还有“押镖护送”的,保护苍古的粮队穿过战火纷飞的峡谷。每样任务旁都标着对应的贡献度,一星给十功,九星则给到百功,明明白白,像挂在枝头的果子,看得见,够得着,全凭本事摘。
最让人叫绝的是,这任务榜不认资历认贡献。总坛门口卖茶水的老仆,若是能说动邻村的猎户提供蛮族动向,照样能接三星任务;刚入盟的少年弟子,只要胆子够大,能把密信藏在发髻里送出城,也能在一星栏里挣得自己的第一份功。就像在同一片田地里,不管你是老手还是新丁,只要肯下力气,都能种出自己的粮食。
胡彦宜立完榜的当晚,演武场边就围满了人。有年轻弟子踮着脚数星栏,眼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有老舵主摸着胡须,盯着六星任务若有所思;连扫地的杂役都凑过来,指着一星任务里“清扫情报堂废纸”的差事,嘿嘿笑说:“这活我熟。”
月光洒在乌木榜上,那些朱砂星纹仿佛活了过来,在夜色里眨着眼睛。胡彦宜站在廊下看着这幕,嘴角终于露出点笑意。他知道,这榜单不光是派任务、记功劳,更是要让整个天刀盟动起来——就像给巨大的齿轮添了润滑油,从今往后,每个齿牙都能咬得更紧,转得更稳。而他要做的,便是站在这齿轮背后,看清每一步转动的方向,让天刀盟这艘大船,能在乱世的怒河里,稳稳地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