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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过往如梦

    暑假的尾巴拖得很长,蝉鸣还在校园老樟树间此起彼伏时,我已经领着父亲踏进了我的单身宿舍。推开门,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水泥地上,映出父亲有些局促的脚步——我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走进我工作的地方,也是我在外漂泊四年后,终于能稳稳接住他当年为我撑起的那片牵挂。

    1993年我停薪留职南下广州时,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份教师工作。那时通讯不便,学校的通知、档案的交接,全靠父亲靠双腿在马伏山与清流校园来回奔波。每次写信到村支书家,父亲总在回信中说“都妥当了,你不必牵挂”,却从没提过他冒雨去镇上开证明,顶着烈日到学校递交材料的辛苦。直到1997年我辞职返乡,重返校园,才从覃校长与同事口中得知,那些年父亲几乎成了学校的“编外后勤”,逢年过节总会来宿舍帮我打扫,甚至在我宿舍窗台上种了一盆兰草,说“让屋子有点生气,你回来也舒心”。

    宿舍不大,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大木衣柜便占满了大半空间。我把靠墙的位置收拾出来,铺上新洗的床单,又从后勤陈老师那里借了一把竹椅放在窗边。父亲摸着书桌边缘,指腹划过我备课写满的教案,忽然说:“这桌子跟当年你刚教书时那张一样,就是油漆亮些。”我心里一酸,想起当年我走时,也是这样一张书桌,父亲帮我收拾书本时,反复叮嘱“不管在外混得怎么样,教书的本事不能丢”。如今我回来了,他终于能坐在我宿舍里,看看我工作的地方。

    傍晚时分,校园里的暑气渐渐消散。我领着父亲往新街走去,一路上他东张西望,眼神里满是新奇。“这路修得真平啊,”他指着水泥马路,“当年我来学校,都是土路,晴天一身灰,下雨一身泥。”新街比我离开时热闹了许多,沿街的店铺亮着暖黄的灯光,小吃摊的香气扑鼻而来。我们选了一家露天的小炒店,找了张靠树的桌子坐下。

    “老板,来一盘青椒炒肉丝、一份凉拌黄瓜,再来两瓶冰冻啤酒。”我熟门熟路地报着菜名,父亲则盯着邻桌客人桌上的酸菜鱼,眼神里带着些向往。我立刻追加:“再加一份酸菜鱼,微辣。”父亲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够吃了。”我笑着按住他的手:“您当年帮我跑前跑后,这点算什么。”

    啤酒端上来,冰镇的玻璃瓶外壁凝着水珠。我给父亲倒了满满一杯,泡沫顺着杯沿溢出来。他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眉头舒展开来:“凉快,比老家龙王台的井水还解渴。”肉丝炒得鲜香入味,酸菜鱼酸辣开胃,父亲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品味。他是去年才安的假牙,很小心的样子。那是我去年给他寄了500元钱才换上的质量好些的假牙。邻桌是几个散步的老人,正聊着家常,说到自家孩子在外打工的趣事,父亲也凑过去搭话,偶尔发出几声爽朗的笑。晚风拂过,带着树叶的清香和啤酒的麦香,父亲的脸颊泛起微红,眼神里满是惬意。

    “当年你在广州打工,我总担心你吃不好睡不好,”父亲喝了口啤酒,缓缓说道,“每次收到你寄来的钱,我都舍不得花,想着你在外不容易。现在好了,你回来了,有份安稳工作,工资也加倍了,我也放心了。”我看着父亲眼角的皱纹,想起那些年在广州的艰辛,加班到深夜的疲惫、想念家人的孤独,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其实我想说,真正该放心的是我,是他当年的坚守,才让我有了回头的路。要我那时执意要辞职出门打工,现在就不会有机会在这里陪父亲吃饭了。

    吃完饭往回走,父亲的脚步轻快了许多。他指着校园里的路灯说:“现在晚上也这么亮堂,当年我来给你收拾宿舍,都是打着手电筒。”路过操场时,几个学生正在打篮球,清脆的笑声传来。父亲停下脚步,站在栏杆外看着,嘴角带着笑意:“年轻就是好啊。”我知道,他看到的不仅是朝气蓬勃的学生,还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我,以及他自己那段为儿子操劳却甘之如饴的岁月。

    回到宿舍,我给父亲打来热水泡脚。他坐在竹椅上,双脚浸在温热的水里,舒服地闭上了眼睛。“没想到老了还能住进校园,享享清福。”他喃喃道。我坐在一旁,看着他鬓角的白发,心里满是愧疚与欣慰。愧疚的是,这些年让他独自操劳;欣慰的是,我终于有能力回报他的养育之恩。

    夜深了,校园里静悄悄的,只有蝉鸣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父亲已经睡熟,呼吸均匀。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月光,想起这些天的点点滴滴。所谓回报,或许不需要多么昂贵的礼物,多么盛大的排场,只是让他住进我工作的宿舍,陪他吃一顿街边的小炒,喝一瓶冰镇的啤酒,让他知道,他当年的付出没有白费,他的儿子不仅回来了,还能为他撑起一片安稳的天地。

    那些年父亲为我奔波的身影,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照亮了我漂泊的路。而如今,我愿做他的依靠,陪他走过往后的岁月,让他在校园的宁静与市井的烟火气中,安享晚年。这份迟来的回报,或许微不足道,却是我心底最真挚的牵挂与感恩。

    我还叫了一位熟人的小木船,载着我和父亲去学校对面的老街看看。船工姓王,是王家坝的一位地地道道的农民,还是王将军的本家。以前我大哥开设裁缝的店铺就住在他家。我从内心感激他对大哥创业大大支持与关照。他还差点成为我的岳父。因为他大女儿就是前面说的那位村花王美女 。王师傅也是因为老家土地被江口湖水淹没后,全家成为失地农民。他被迫改行学起推船手艺,主要负责推送老街上的学生上学放学,偶尔接待几个赶场的人。我跟他给两元船钱,他硬是不收,说多年没有看见过我,就当是帮个忙。他还提到了大哥,说他当年把裁缝手艺做得风生水起,不知怎么就出事了。说他真是一个好人,一个能干人呀。但不知怎么的,好人怎么就命不长呢,老天不公平呀。

    川东的夏日,带着几分温和的暖意,洒在清流老街的残垣断壁上。沿着一条坑洼不平的公路前行,两侧是稀疏的草木,偶尔能看到几间破败的房屋,房门紧锁,墙皮剥落,只有屋檐下挂着的几串干枯的玉米棒子,还能让人感受到一丝生活的痕迹。谁能想到,这里曾经是川东地区赫赫有名的热闹场镇,商贾云集,人声鼎沸,如今却因一场时代的变迁,沦为江口电站库区的一隅,只剩断壁残垣诉说着过往的繁华。

    父亲走在前面,脚步沉稳而缓慢,像是在丈量着岁月的距离。他指着公路旁一片长满野草的空地,声音带着几分悠远:“这里以前就是清溪老街的核心地段,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两旁全是商铺,绸缎庄、杂货铺、茶馆、酒肆……一家挨着一家。”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眼前只有齐腰深的野草和散落的砖石,很难想象出父亲口中的热闹景象。父亲说,那时候的清溪老街,是周边十里八乡的商品集散地,每逢赶场日,四邻八乡的人们都会涌来,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

    “你那位冉奶奶家以前就在老街的中段,”父亲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是一间两层的木楼,楼下是铺面,楼上住人。冉奶奶心灵手巧,会做一手好针线活,街坊邻居都爱找她帮忙。每到赶场日,铺面门口就会摆上几张桌椅,供来往的行人歇脚、喝茶,冉奶奶还会免费给大家递上自己做的咸菜和糕点。”父亲的话语中充满了怀念,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邻里和睦、充满烟火气的年代。他说,那时候的人们都很淳朴,没有太多的尔虞我诈,大家互帮互助,相处得就像一家人。

    然而,这样的热闹景象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为了修建江口电站,清流老街被划入淹没区。这个消息像一颗重磅炸弹,在平静的场镇里激起了千层浪。“当时大家都很难接受,”父亲叹了口气,“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田地、房屋、商铺,还有熟悉的街坊邻居,一下子就要分开,谁心里都不好受。”但为了国家的建设,为了大局的利益,民们还是选择了牺牲小我。他们含泪告别了世代居住的家园,搬到了新规划的清流口街道。

    随着电站的建成,水位上涨,曾经繁华的清流老街、见证了无数人悲欢离合的清流石桥,都被滔滔江水淹没,永远地沉在了库区底部。如今,想要回到对岸的新家,只能通过渡船。我们来到渡口,木质的渡船静静地停靠在岸边,船老大坐在船头抽烟,眼神平静地望着水面。踏上渡船,竹篙一点,船身缓缓驶离岸边,水波荡漾,将两岸的景色揉成了模糊的光影。父亲站在船边,目光追随着水流的方向,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他说,清流石桥曾经是老街的标志性建筑,石桥由青石板铺成,桥身刻着精美的花纹,桥上常年人来人往,是连接两岸的重要通道。“现在,只能在心里回忆它的样子了。”父亲的声音带着几分怅然。

    下了渡船,我们沿着公路继续前行。公路两旁,是大片的农田和果园,金黄的稻田随风起伏,挂满果实的橘子树沉甸甸地弯着腰,一派丰收的景象。父亲说,这些农田都是村民们搬迁后重新开垦的,虽然离开了熟悉的家园,但大家凭借着勤劳的双手,又在新的土地上建起了幸福的生活。沿途经过王家坝、陈家坝、两岔河、鲤鱼坝,每个地名都承载着父亲的回忆。

    “王家坝以前是个大村落,村里有很多手艺精湛的木匠和石匠,”父亲指着远处一片房屋说,“我小时候经常去那里玩,看木匠们刨木头、凿榫卯,看石匠们雕刻石碑、打磨石器。”而陈家坝,我们前几日刚刚去过,如今已是一片烟波浩渺的湖泊,只有堤坎上的青草和远处的山峦,还能让人想起它曾经的模样。两岔河是两条河流的交汇处,水流湍急,以前这里有一座小小的水电站,为周边的村落提供电力。鲤鱼坝则因盛产鲤鱼而得名,每到捕鱼季,村民们都会划着小船在河里捕鱼,欢声笑语传遍四方。

    一路走,一路听父亲讲述着过往的故事,那些尘封的记忆仿佛被一一唤醒,在眼前徐徐展开。曾经的清流老街,是川东场镇的缩影,它见证了时代的变迁,承载了人们的喜怒哀乐。如今,虽然老街已被淹没,但那些曾经的繁华与温暖,那些邻里之间的深厚情谊,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故乡情怀,却永远不会被岁月磨灭。

    傍晚时分,我们再次回到清流校园。站在老家的院坝里,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脚下生机勃勃的田野,心中感慨万千。从热闹的清流老街到如今的库区残垣,从世代居住的家园到重新开垦的土地,父亲这一代人,经历了太多的变迁与离别。但他们始终保持着坚韧不拔的品格和乐观向上的心态,无论生活如何变化,都能凭借着自己的双手,创造出属于自己的幸福。

    夜色渐浓,月光洒在马伏山的山巅,也洒在清流库区的水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银光。我想,清流老街虽然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但它永远活在父亲这一代人的记忆里,活在那些流传下来的故事里。而江口电站的建成,不仅为国家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电力,也见证了川东人民为了大局利益牺牲奉献的精神。

    时光流转,岁月变迁,很多东西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但有些情感是永恒的,有些记忆是永远不会被磨灭的。就像父亲对清流老街的眷恋,对故乡的热爱,将会伴随他一生。而我们,也应该铭记那些为了时代发展而牺牲奉献的人们,珍惜当下的幸福生活,传承那份坚韧不拔、乐观向上的精神。

    清流故道,这条承载着太多记忆与情感的道路,不仅连接着马伏山老家与外界,更连接着过去与未来。它见证了川东场镇的兴衰荣辱,也见证了时代的飞速发展。而那些淹没在时光里的故事与情怀,将会永远激励着我们,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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