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府那场惊心动魄的“家法处置”与祠堂静室的幽禁,如同一个沉重的注脚,为京城各大家族这场内部的“筛查与整肃”风暴画下了一个颇具代表性的句号。
消息虽未外传,但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后怕,却如同无形的涟漪,悄然扩散。
接下来的日子里,朝堂之上恢复了某种表面上的“常态”。
佟佳氏案似乎已成过往,无人再敢提及。
各部院照常议事,奏章往来,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太子病危之前的轨道。
然而,明眼人都能感觉到,这“常态”之下,涌动的是一种更加谨慎、更加沉默、也更加注重“政治正确”的暗流。
康熙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早朝时,大臣们奏对更加简练务实,少了许多引经据典的冗长议论,更无人敢轻易对皇帝的决断提出“补充”或“商榷”。
下朝后,官员们彼此之间的交往也明显减少,往日里下衙后呼朋引伴、诗酒唱和的风气为之一敛,多的是径直回府,闭门读书或教导子弟。
对此,康熙心中并无太多波澜,甚至隐隐有一丝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经此一事,朝野上下当更加清楚何为不可触碰的底线,何为君权的绝对威严。
太子需要的是一个稳定而顺服的朝局,而不是一群整天想着“劝谏”、彰显“风骨”的聒噪之臣。
他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胤礽的康复与即将到来的回宫事宜上。
这一日,阳光正好,太医例行请脉后,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色,向康熙禀报:“皇上,殿下脉象沉稳,气血渐复,脏腑调和,虽元气仍未完全充盈,但已无大碍。
只需再静养旬日,便可尝试下地稍作活动,逐步恢复日常起居。回毓庆宫调养,已无不可。”
康熙闻言,心中大石终于彻底落地。他亲自看着胤礽用了药膳,又陪他说了会儿话,见儿子精神确实一日好过一日,除了稍显清瘦,眼神气度已与病前相差无几,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保成,太医说你再将养些日子,便可回毓庆宫了。”
康熙坐在榻边,语气温和,“毓庆宫是你自幼居住之地,一应物事都是你熟悉的,回去休养,也更便宜些。
阿玛已命人将那里彻底洒扫整理过,务必清净舒适。”
胤礽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儿臣让阿玛操心了。毓庆宫……儿臣也确实想念了。
只是此番回去,怕是要叨扰宫人们一阵子。”
“这是他们分内之事,何来叨扰。”
康熙摆摆手,随即正色道,“不过,保成,有件事阿玛需与你说明。
此番你回去,毓庆宫的护卫、伺候人手,阿玛会重新安排,比往日更加严密周全。
尤其是入口的饮食医药,皆需经多重查验,由绝对可靠之人经手。
你……可能觉得拘束些,但非常时期,不得不如此。”
经历了投毒之事,康熙对胤礽的安全已到了近乎偏执的重视程度。
他不仅要揪出元凶,更要为儿子打造一个铁桶般的防护网,杜绝任何一丝再次发生意外的可能。
胤礽理解地点点头,没有丝毫异议:“儿臣明白,全凭阿玛安排。安全为重,儿臣不觉得拘束。”
儿子的懂事与配合,让康熙心中更加熨帖。他沉吟片刻,又道:“还有……你回宫后,若无必要,暂且不必接见外臣,亦不必过问具体政务。
好生将养,彻底康复才是第一要务。朝中之事,有张玉书他们先看着,紧要的,阿玛自会处理,或等你大好了再议。”
这是要将胤礽与朝政暂时“隔离”开来,既是为了让他安心静养,恐怕也是想观察一下,在太子“缺席”的这段时间里,朝堂各方会如何表现,同时避免胤礽过早卷入可能残留的风波或新的纷争。
胤礽何等聪慧,岂会不明白康熙的深意?
他再次顺从地应下:“是,儿臣遵命。儿臣如今精力不济,正好偷懒些时日,专心养病。”
父子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康熙见胤礽面露倦色,便嘱咐他好生休息,自己则起身去了外间。
梁九功早已候在那里,见康熙出来,连忙上前听候吩咐。
“梁九功,”康熙沉声道,“太子不日将回毓庆宫。一应护卫、伺候事宜,你亲自督办,与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仔细商议章程。
尤其是入口之物与近身之人,务必慎之又慎,若出了半点纰漏……朕唯你是问!”
“嗻!奴才定当竭尽全力,确保殿下万无一失!”梁九功神色凛然,郑重应下。
“还有,”康熙想了想,补充道,“太子回宫后,若非朕的特许,任何人不得随意请见,包括诸位阿哥。
若有紧急事务或问候,一律先报至乾清宫,由朕定夺。”
这是要将胤礽彻底保护起来,连兄弟们可能的“热情”探望也要过滤一遍。
“奴才明白。”
康熙踱步到窗边,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心中既有儿子即将康复回宫的喜悦,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对未来的审慎。
佟佳氏的覆灭清除了一个巨大的威胁,但也让他更加意识到储君身边的凶险。
他必须为儿子铺就更安全、也更稳固的路。
“另外,”他最后吩咐道,“让钦天监择个最近的吉日,不必大张旗鼓,但要稳妥。太子回宫,需得平顺安宁。”
“嗻,奴才这就去办。”
梁九功领命而去。康熙独自站在窗前,阳光洒在他明黄色的常服上,映出一片暖意。
他知道,儿子回宫,不仅仅意味着身体的康复,也意味着朝局将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一个由他亲手清扫了障碍、并布下更严密防护网的后佟佳氏时代。
他希望,也相信,他的保成,能够在这片他精心准备的天地里,平安顺遂,逐渐成长为他所期望的、合格的储君。
乾清宫的平静时光即将结束,但另一段在更熟悉环境中的、被重重保护起来的康复与蛰伏期,即将开始。
紫禁城的权力中心,正以一种含蓄而坚定的方式,围绕着那位劫后余生的太子,进行着新一轮的调整与布局。
*
钦天监选定的吉日,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到来。乾清宫通往毓庆宫的宫道两侧,早已被御前侍卫肃清,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没有鼓乐仪仗,没有前呼后拥的排场,一切都在一种刻意营造的、低调而严密的氛围中进行。
龙辇被换成了更加平稳舒适、四周垂着轻纱的软轿,由八名身强力壮、底细清白的太监稳稳抬起。
康熙亲自将胤礽从内殿搀扶出来,送上软轿,又仔细检查了轿内的软垫、靠枕,确认一切妥帖,这才退开两步。
胤礽今日气色颇佳,虽仍显清瘦,但已能自行坐稳,身着常服,外罩一件轻薄的披风。他向康熙躬身行礼:“儿臣拜别阿玛。”
康熙上前一步,扶住他,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慰与牵挂:“回去好生将养,按时用药,莫要劳神。有事即刻遣人来报,阿玛随时过去看你。”
“是,儿臣谨记阿玛教诲。”胤礽温声应道。
康熙又对侍立轿旁的梁九功、何玉柱,以及新调拨至毓庆宫的一队御前侍卫首领,沉声叮嘱:“务必小心伺候,确保太子一路安稳。”
众人齐声应诺,神色肃然。
软轿被稳稳抬起,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缓缓离开了乾清宫。
康熙负手站在原地,目送着轿影消失在宫道拐角,许久,才收回目光,转身返回殿内。
儿子回宫,他心中既感轻松,又仿佛空了一块。
软轿行进得极其平稳,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胤礽靠坐在轿内,透过轻纱,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宫墙殿宇。
离开毓庆宫不过月余,却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轮回。此刻归来,心境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毓庆宫前,总管太监何玉柱早已率领所有宫人,按品级肃立恭候。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激动、庆幸,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紧绷。
见软轿到来,众人齐刷刷跪倒:“恭迎太子殿下回宫!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整齐,却隐隐带着哽咽。这些日子,他们同样在恐惧与期盼中煎熬。
软轿直接抬入了正殿前的庭院。
何玉柱亲自上前,打起轿帘,与另一名心腹太监小心翼翼地搀扶胤礽下轿。
双脚重新踏上毓庆宫熟悉的青砖地面,胤礽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这座他自幼成长的宫殿。
飞檐斗拱,朱漆廊柱,庭院中的古柏,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却又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更加凝重的气息。
“都起来吧。”胤礽的声音平稳温和,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归来。
“谢殿下!”众人谢恩起身,却依旧垂手恭立,不敢喧哗。
何玉柱引着胤礽步入正殿。殿内早已被彻底洒扫熏蒸过,陈设一如往昔,却又似乎更加简洁明净。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檀香与阳光味道,而非乾清宫那挥之不去的药气。
“殿下,您的寝殿已经收拾妥当,是否先回寝殿歇息?”何玉柱轻声问道。
胤礽点了点头,在何玉柱和宫女的搀扶下,慢慢走向寝殿。
一路行来,他注意到宫内的侍卫明显增多,且多是陌生而精悍的面孔,眼神锐利,站姿笔挺。
宫人们行走做事,也比往日更加悄无声息,透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
回到寝殿,熟悉的床榻、书案、摆设映入眼帘。
这里比乾清宫内殿更加宽敞,也更具个人气息。
胤礽在榻边坐下,轻轻舒了口气。
回到自己的地方,身心似乎都放松了些许。
何玉柱连忙指挥宫女奉上温度适宜的参茶和几样精细软糯的点心,又命人将太医署提前送来的今日份汤药温上。
“殿下,皇上特意吩咐,您回宫后一切以静养为主。
这是新拟的毓庆宫护卫与内务章程,请您过目。”
何玉柱呈上一份册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员安排、饮食医药查验流程、宫禁管理等一系列新规,极其详尽,也极其严格。
胤礽接过,略略翻看,便放到一边,温言道:“按皇阿玛的旨意办便是。你们……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何玉柱鼻子一酸,连忙低头:“伺候殿下是奴才的本分,不敢言苦。只要殿下安然无恙,奴才等……死也甘心。”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胤礽轻轻摆了摆手,“日后,宫中诸事,还需你多费心。
尤其是新来的侍卫和宫人,务必尽快熟悉,确保规矩严明,但也不可过于苛责,失了祥和。”
“是,奴才明白。”何玉柱郑重应下。
稍作安顿,用了些茶点,服下汤药后,胤礽便觉有些精神不济。何玉柱见状,连忙伺候他躺下歇息。
躺在熟悉的床榻上,被熟悉的气息包围,胤礽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这一次的睡眠,比在乾清宫时更加深沉安稳,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回到了平静的港湾。
毓庆宫,随着主人的回归,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灵魂。
宫门紧闭,守卫森严,内部却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那份因太子病危和佟佳氏案而起的惊惶与紧绷,正在逐渐被一种更加坚定、也更加小心翼翼的守护氛围所取代。
外界的风雨似乎暂时被隔绝,但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回宫本身,便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储君的地位无可动摇,而围绕着他所构建的新的秩序与防护,也将更加坚固。
紫禁城的权力版图上,毓庆宫这一极,在经历短暂的黯淡与动荡后,正以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不容侵犯的姿态,重新稳固下来。
而对于胤礽本人而言,回到这里,既是康复之路的新起点,也意味着他将在一个相对独立而安全的环境中,为未来那注定不平静的道路,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