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静默祭坛上却无一人有半分睡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汇聚在那个静坐如钟的盲童身上。
姜璃站在他身前,身形笔直如一柄出鞘的剑,只是那苍白的脸色泄露了她彻夜未眠的疲惫。
她的左眼,那只早已洞悉虚无法则的魔瞳,此刻却收敛了所有浩瀚的威能,以前所未有的专注,死死锁定在盲童摊开的右掌掌心。
那里,两粒由糖晶所化的细小盐粒,正随着他平稳而有力的心跳,极其轻微地一张一合。
那开合的幅度微弱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在姜璃的视野中,却像是两扇通往古老秘密的微型蚌壳。
每一次开合的间隙,都有一道凡人无法窥见的幽光,在盐粒内部一闪而逝。
那幽光并非杂乱无章的闪烁,而是蕴含着某种恒定的规律,其震颤的波纹,竟与她记忆中那本焚毁的上古“名录”首卷之上,那些用神血烙印的刻痕,完全一致!
契约的碎片,找到了。
“清昼。”姜璃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压抑的兴奋。
虞清昼无声上前,将一块由青铜光雨所化的空白木牌递了过来。
那木牌尚带着一丝温热,仿佛承载着某种初生的律法。
“让他覆上。”姜-璃命令道。
虞清昼会意,引导着盲童,将他那只嵌着盐粒的右掌,缓缓覆在了温热的木牌之上。
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
“滋啦——”一声轻响,那光滑的木牌表面,竟像是被无数烧红的烙铁烫过,瞬间浮现出三百七十二个微型凹坑。
这些凹坑排列得毫无规律,却又暗合某种玄奥的阵法。
更令人心惊的是,每一个凹坑的坑底,都自动嵌上了一粒比尘埃更细微的盐晶。
虞清昼以情丝探入,心头猛地一震。
她清晰地感知到,这三百七十二个盐晶凹坑的排列轨迹,赫然是那三百七十二名璇玑阁弟子,在先前安睡之时,各自呼吸起伏的完整图谱!
这不再是心跳的节拍,而是生命存续最本源的证明——呼吸。
姜璃眼中寒芒一闪这只是一个被动的记录,要激活它,需要一个更强大的、足以对抗天道的“主观意志”。
她毫不犹豫地抬起左手,锋利如刀的指甲在自己的小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一道细小的伤口裂开,一滴殷红中混杂着漆黑魔气的精血,被她精准地挤出。
血珠悬浮于指尖,并未滴落。
姜璃俯身,小心翼翼地将这滴血,引向盲童掌心那两粒正在开合的盐晶之间。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蕴含着天魔血脉与她自身意志的精血,并未沾染盐粒,更没有染红盲童的肌肤。
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瞬间被吸入了那两粒盐晶开合的缝隙之中,消失不见。
下一刻,一条比发丝更纤细的血色红线,在那两粒盐晶之间凭空浮现,将它们紧紧连接在一起。
红线甫一出现,便开始剧烈震颤,其震颤的频率,竟与万里之外,南方深山那颗琥珀心脏当前的跳动节律,完全相反!
它不是在模仿,也不是在欺骗,而是在进行一场针锋相对的对位反驳!
琥珀心脏跳动一次,它便以双倍的频率震颤;琥去心脏停顿一息,它便爆发出一次短促而尖锐的共鸣。
这不再是被动的防御,而是主动的、充满挑衅的宣言!
“可以了。”姜璃直起身,目光扫向那十七名被天道除名的弟子,“依次上前,以掌心轻触他的手背。”
那十七名弟子早已被眼前的一幕幕神迹震撼得无以复加,闻言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排成一列,由为首的弟子开始,依次上前。
第一名弟子深吸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虔诚地碰触了一下盲童冰凉的手背。
就在接触的刹那,那块木牌上,对应着她呼吸图谱的那个盐晶凹坑,骤然亮起一束柔和的微光。
光芒之中,一幅无声的画面一闪而过: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蹲在门槛上,笨拙而认真地,系着自己散开的鞋带。
没有语言,没有名字,只有最纯粹的、属于她自身的肢体记忆。
紧接着,第二名弟子上前触碰。
另一个凹坑亮起,画面中是一个稍大些的女孩,正坐在窗边,用一张废纸,专注地折叠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
第三名,第四名……
第十七名弟子完成触碰后,木牌上,十七个盐晶凹坑依次亮起,光芒中显现出的,全都是她们在被璇玑阁收养、被赋予名字之前,那些最纯粹、最本我的无声动作片段:在溪边数着鹅卵石,对着夜空辨认模糊的星星,在泥地里画下无人能懂的涂鸦……
这些,才是她们真正的“名字”,是天道也无法抹除的、铭刻在骨头里的存在证明。
“契约不在纸上,在骨头里。”
虞清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祭坛上响起。
她眼中闪烁着明悟的光芒,说话间,指尖的噬魂魔纹已然化作一张覆盖全场的无形巨网。
那魔网并未捕捉任何人的神魂,而是强制性地,将祭坛上所有人的肢体微颤——无论是心跳、呼吸,还是无意识的肌肉收缩——全部同步到了同一个诡异的频率上。
这个频率,正是那条连接着两粒盐晶的血线,所发出的“反驳”频率!
“嗡——!”
脚下,那张由三百七十二道血色掌纹交织而成的巨网,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竟缓缓从地面上浮起。
血色纹路在半空中剧烈收缩,原本宽阔的网眼,在几个呼吸间,便收缩成了盐粒般大小。
每一个收缩后的网眼中,都清晰地映出了一段段无声的童年片段,那是属于在场每一位璇玑阁弟子的、被遗忘的本我记忆。
整个祭坛,化作了一座由亿万个“无名瞬间”构成的、活着的契约之阵!
几乎就在阵法成形的同一时刻,遥远的南方深山,传来一声沉闷而悠长的低频嗡鸣。
姜璃左眼中倒映的墨珠虚影,其表面的幽蓝光晕,在这声嗡鸣中如风中残烛般,彻底消散,再无一丝光亮。
唯余中央那颗布满裂纹的琥珀心脏,仍在固执地、却也明显虚弱地跳动着。
黎明前的最后一抹黑暗中,姜璃缓缓俯身,再次将目光投向盲童的掌心。
她看到,那两粒被血线连接的盐晶,不知何时已悄然融合为一。
那新生的、唯一的盐粒,表面光滑如镜,却在中心位置,浮现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充满了孩童般稚嫩与固执笔触的崭新字迹。
那是一个缺了一点,又多了一横的,错误的“我”字。
一个不被任何规则定义,由无数凡俗记忆与一道天魔意志共同捏造出的,“我”。
姜璃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冰冷的笑意。
她伸出指尖,轻轻拂过那枚尚带着余温的木牌,声音轻得仿佛自语:
“抄了我们那么久的作业,这次,轮到我们教它怎么写人了。”
话音刚落,天穹之上,那道被撕裂的法则裂隙中,竟又有一道极淡的青铜光束垂落而下。
然而,这一次它却充满了迟疑与畏惧,在距离静默祭坛尚有十丈之遥的空中,便仿佛遇到了无形的壁垒,自行溃散成漫天光点,狼狈地消散于无形。
天道,在害怕这个新生的“我”字。
姜璃不再理会天穹的异动,她蹲下身,与盲童平视。
她的目光,连同她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了那枚小小的、歪斜的盐晶“我”字之上,仿佛在解读一部刚刚开启的、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全新法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