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无昭也是这一次才知道,礼齐家与其兄长礼修身不一样,他其实早就是立尊府内门精英,更属掌门嫡系。
只不过在外,或许是无意张扬,或许是顾及兄长,除了少数的必要场合,他几乎都以外门弟子的装束和身份出现。
据说仇风骨就曾经遗憾于他不习剑,让掌门师兄有机可乘。
林林总总更多传言不论,总之蜚州灭魔之行他实打实表现出众,从率众埋伏,到连环变故时从容不乱,始终维持“八方柱”不倒;之后针对蜚州妖类的善后清扫,也隐隐有让他挑梁之意。
结果——
他竟自请来陪他查人。
卓无昭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信。
他能感受到立尊府对他的疑虑,这不是什么大事,堂堂立尊府不会针对于一个行事不合心意的斩仙者,不过惊动了倒悬山,又多些麻烦。
希望良十七不要出纰漏才好。
此时此刻,还得专心查访那个购买吞钟鳞甲的买家。
其中给双方牵线的百业行中间人是关键。
这些日子,立尊府弟子们已经确认那中间人的名姓,便是“陆行舟”,也叫“阿舟”。
可是除此之外,一切线索都鸡零狗碎。
别说百业行创建初期诸事不全,卷册不清,就是记载在册的,与陆行舟共事者,还在人世的就已经屈指可数。
一个一个找下来,笼统地知道:此人不识字,善天罡棍法,爱登高,爱泡澡,爱去七条巷,每次请客或被请,都要一份宝塔酥,换地吃就打包。
还有,他曾经在百业行的门还未搭起前,找过一个常在街口的算卦人。
到如今,算卦人早不算卦,老得连铜钱和金叶子都分不清,只是提到昔年把他扔出长街的彪形大汉,他仍抱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就是故意找茬——”他哀号,“他那一家子早不在了,都被妖怪吃了,还测哪门子吉凶!亏我还想着给他留个念想……就换一顿饭钱!”
“这还是他醉得大半夜说梦话,我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他悲愤,无措,也惶恐,接着神神叨叨,不知是驱邪还是诅咒。
礼齐家问不下去,再停留也是多余。
他给这可怜的乞丐留下饭钱,接着一路径去邻镇七条巷。
他在巷口停步。
并非因为嫌街面腌臜,他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来平复呼吸,调整状态。
他不希望在任何人面前流露哪怕一丝松懈和狼狈。
“卓公子……”他好整以暇地开口,不料让对方抢白:“人找到了?怎么样?”
礼齐家把经过一五一十说出来。
“家中遭难,无处可去,或许就是陆行舟辗转流落蜚州的缘由。”礼齐家得出结论,又道,“卓公子这边呢?有什么新线索?”
“他可能是博州淮泽人。”
“淮泽?这跟卷册上记录的不一样。”
“卷册上记录的地点也在博州……是他家?”卓无昭猜测着,“他原本是淮泽人,在外娶妻生子,落地生根,也不奇怪。”
礼齐家“嗯”了一声,以示认可:“那还可以从他武学入手,无论是家传还是门派传授,范围既定,总有机会顺藤摸瓜,厘清他生前人脉。”
不管是礼齐家还是卓无昭,甚至三足鸟,都并不认为那时的鳞甲买家就在蜚州。通过对陆行舟的旧情旧事追查,也几乎可以确定这一点。
“我们先回‘别府’。等禀告几位师叔后,再进行下一步。”
礼齐家说着,拉住卓无昭,自然得就好像他们才是兄弟。
卓无昭似乎也已经习惯。他与礼齐家并肩行着,随口问:“贵派在博州也有‘别府’吗?”
“我不确定,需要问过师叔们。”
礼齐家松开手,安静了片刻,他试探道:“卓公子有什么计划?”
“去博州。”卓无昭轻飘飘吐出三个字,转过头,不出意料就与礼齐家视线撞上,“可以吗?”
“卓公子是自由身,想去哪里都可以,同样,我也会履行职责,确保卓公子安全。”
他们一路再无闲话,直到于“别府”偏院前分别。
青竹碧潭之间,卓无昭见到青一。
他立在长廊阶下,双眼被布巾蒙起,听到动静,他微微抬头。
“青君有事找我?”卓无昭加快脚步,一并打量着青一的脸色,倒是比在禁室里时好过百倍。
“我伤势无碍。”青一仿佛还是能“看见”,他默然良久,又道,“多谢你。”
卓无昭摇头:“青君救过我性命,我理当报答。不过……我还是功力不济,损毁了你借来的眼睛。”
“这不怪你。何况魔气尽除,我已经可以接受新的眼睛,此次一别,恐怕有段时间不能再见。”
青一声音依旧平乏,可卓无昭听出关切:“你追查《五之三》来源,务必小心为上。”
“青君放心,还请保重身体。换眼一事,不知是由哪位医者主持?”
“一位是怀长与我的共友,还有一位正是良公子的师兄,九曲城的天生大夫。在启程之前,我无论如何也要见你。”
他忽地逼近过来,翻掌一推。
在卓无昭的认知里,青一并不长于拳掌。“青神”择花一斩,本就是以剑成名。
剑锋过处,绝境逢生,枯木抽芽。“青”之一字,就是历经严冬、久候希望的众生,对他的赞誉和期盼。
草木青青,人间永春。
即便他的剑势凌厉、恢弘,如银河尽落,九天倾覆。
——他的掌呢?
卓无昭已经见证。
这一掌平铺直叙,毫无花哨,迎面便是势不可挡。
而等它到了面前,卓无昭才听到震破空气的呼啸声姗姗来迟。
卓无昭急退。
开山裂碑的掌劲犹在,轰轰烈烈追击而来。
卓无昭仍急退不止,身形凌空掠过清潭,腕上锥绳飞出,一截岩灯重重砸下,哗啦——
水势激起,向掌劲相合。
只在眨眼,水幕碎成无数珠玉,掌劲余力依旧一往无前。
每一颗水珠,都被裹挟成为一柄杀意凛然的剑,暴雨般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