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行营的御膳中便多了一道特殊的清蒸鲸鱼肉。
烹饪时,郑芝龙特意吩咐御厨,选取了鲸鱼脊背处最鲜嫩的部位。
因此呈上来的鱼肉,色泽洁白,肉质紧实,口感细腻,味道鲜美,略带一丝海鱼的腥甜,与优质的马鲛鱼有些相似,但更加肥美。
朱慈烺品尝之后,暗自点头。
他清楚,这肯定是鲸鱼身上最好的部份,寻常士兵分到的,可能是腌制后口感较差的肉块。
但即便如此,这依然是极其宝贵的动物蛋白来源。
想到许多大明军士平日里连油腥都少见,若能定期获得鲸鱼肉补充,对体力和士气的提升,将是显而易见的。
想到这里,朱慈烺放下筷子,看向主位上的崇祯。
崇祯显然也对这新奇的海味颇为满意,正吃得津津有味。
“父皇。”
朱慈烺开口道。
“儿臣有一想法,想奏请父皇圣裁。”
崇祯闻言,咽下口中的食物,用餐巾擦了擦嘴,饶有兴趣地问道:
“哦?你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朱慈烺直接切入主题:
“今日捕杀这巨鲸,父皇亲眼所见,其产肉之多,实乃惊人,一头便可获数万斤乃至十数万斤之肉,若我大明能组建一支专职的水师部队,常年于海上巡弋,专司捕鲸之事。”
“则每年所获鲸肉,将是一个天文数字!若能将此肉妥善处理,运至九边前线,乃至供应京畿、赈济灾民,则我大明将士体魄可更强健,百姓餐桌亦可更丰足,此乃利国利民之良策啊!”
崇祯听完,并未立刻赞同,而是微微蹙眉,轻轻叹了口气。
他放下筷子,语气中带着一丝现实的考量:
“你所言,朕岂能不知?这鲸鱼确是一座肉山,然其弊病亦显而易见,如此巨量之肉,如何保鲜?若要运至千里之外的辽东、宣大,恐怕未至目的地,早已腐臭不堪。”
“若用盐腌,固然可存久些,然腌制一头巨鲸,所耗食盐恐需数万斤!盐乃国家专营,价值不菲,加之长途转运之靡费,算将下来,成本极高,恐得不偿失啊。”
“此事朕此前亦曾思量过,终觉难以施行。”
崇祯的担忧合情合理,反映了他作为统治者对成本和可行性的谨慎评估。
然而,朱慈烺对此早有准备。
他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说道:
“父皇所虑极是,此诚为关键难题,不过儿臣近日偶得一法,或可解此困局。”
“此法无需大量食盐腌制,亦可使鱼肉保存经年不坏,保质期可达一年甚至更久!”
“什么?”
崇祯闻言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瞬间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他瞪大眼睛看着朱慈烺,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
保存肉类一年不坏,且不用食盐?
这简直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本能地觉得不可能,但看着朱慈烺那笃定而自信的眼神,到嘴边的质疑又咽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问道:
“是何等方法,竟有如此神效?”
朱慈烺微笑着,却并未立刻详细解释方法,毕竟罐头的生产方式说了崇祯也不懂,因为这涉及罐装、密封、加热杀菌等超出时代的概念。
所以他只是肯定地点头:
“儿臣岂敢欺瞒父皇?此法原理虽奇,但操作并非极其繁难,所需物料亦非罕见之物,只要父皇点头,此事交由儿臣负责,待南巡抵达南京,有了合适工坊与匠人,儿臣便可着手试制,成功之后,再呈报父皇验看。”
崇祯盯着朱慈烺看了片刻,心中信了七八分。
一股巨大的喜悦和期待涌上心头,若真能解决肉类长途保鲜的千古难题,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帝国的军队可以获得稳定、优质的高蛋白补给,意味着边远地区的物资供应将得到极大改善,意味着这鲸鱼捕杀业,真的可能成为一项颠覆性的战略产业!
毕竟这鲸鱼不用饲养,自然生长于大海,捕捞即可,简直是天赐的宝藏!
“好!好!好!”
崇祯连说三个好字,情绪激动。
“既如此,此事便全权交由你去办!需要什么朕一律准奏!若此事能成,烺儿,你又将为我大明立下一桩不世之功啊!”
“儿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父皇厚望!”
朱慈烺躬身领命。
晚膳过后,朱慈烺并未休息,而是直接来到了郑芝龙临时设在海边的中军帐中。
郑芝龙听闻太子驾到,连忙起身相迎,正要行大礼,却被朱慈烺快步上前一把扶住。
“岳父大人不必多礼,此处没有外人,你我翁婿之间,何须如此客套。”
朱慈烺笑着说道,语气亲切。
郑芝龙见太子态度随和,心中受用,也笑着回应:
“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既如此,臣便僭越了。”
随即吩咐亲兵看茶,二人分宾主在舱内简陋的木椅上坐下。
郑芝龙的住处虽然比不得御用船舱的宽敞华丽,但也布置得颇为舒适。
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桌椅皆是上好的花梨木所制,舱壁上还挂着几幅水墨海图和一些看似来自南洋或西洋的奇巧物件,显示出主人不俗的品味和广泛的阅历。
不过,与太子和皇帝所使用的舱室相比,这里的陈设还是刻意保持了低调和实用,显示出郑芝龙深知臣子本分,不敢有丝毫僭越。
朱慈烺没有过多寒暄,直接端起茶盏吹了吹浮叶,呷了一口,随即放下,目光坦诚地看向郑芝龙开门见山地说道:
“岳父大人,方才晚膳时,本宫与父皇商议了一下关于捕鲸之事,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此刻没有外人,本宫想听听您的实在话,依您纵横海上数十载的经验,若我大明欲组建一支专司捕鲸的船队,常年于海上作业,您看是否可行?其中关键何在?又有哪些难处需要预先筹谋?”
郑芝龙闻言,神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他深知这位太子女婿绝非空谈之人,既然深夜单独来访,必是动了真格。
他略一沉吟,并未立刻回答可行与否,而是短暂的思考了一下。
“殿下。”
片刻后,郑芝龙终于开口,用了更显亲近但也保持尊敬的称呼。
“若论可行性,以我大明现有之造船技艺、水师根基,以及臣在海上的人脉网络,组建一支专业的捕鲸船队绝非空中楼阁。”
“然欲成此事,并使其长久维系,而非一时猎奇,则有几个关隘,必须打通。”
他首先竖起一根手指:
“其一,船只,现今我水师战船,如福船、广船,虽坚固庞大,利于海战运兵,但用于专业捕鲸,则稍显笨重,且内部舱室结构并非为处理巨量鲸肉油脂而设。”
“专业捕鲸,需特制之船,船体须更为狭长坚固,以利破浪追击;甲板需极其开阔平坦,便于拖拽、分解巨鲸。”
“船上须设大型绞盘、滑车组,以起吊数万斤之巨物,还需有专门的熬油锅灶、腌肉池,以及足以储存大量食盐、淡水和最终成品的货舱。”
“此类船只,恐需专程向福建、广东的顶尖船厂订造,所费不赀。”
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
“其二,作业海域与方式,鲸鱼并非总在近岸活动,欲获丰饶,常需深入远洋,追踪鲸群。”
“如此,则船队需具备长时间远离海岸、独立作业之能力,这意味着更大的载重、更精确的航海术,以及应对远海风浪的丰富经验。”
“且巨鲸被捕后体量惊人,难以拖回岸边处理,往往需在海上当即进行初步分解、熬油、腌制。”
“此过程极为繁琐、辛苦,且对船只稳定性、抗风浪性要求极高,需专用之大船作为‘工坊船’。”
然后,是第三根手指。
“其三,武备与安全,今日殿下所见,为求速效,动用了火炮、水雷,然此非长久之计,火炮弹药昂贵,且易毁伤鲸体,影响油脂、鲸须价值。”
“专业捕鲸,当以特制巨弩、爆破鱼叉为主,辅以刀斧钩叉。”
“然即便如此,与巨鲸搏杀,仍是刀头舔血之举,凶险万分,故船员需极精于水性,胆大心细,且需配备充足之小型救生艇、信号火箭等物,以应不测。”
“此外,远洋航行,亦需配备一定火力,以防范海盗、或西番之觊觎。”
最后,他竖起第四根手指,语气中带上一丝深意:
“其四,亦是关键,便是人手,专业捕鲸,堪称世间最苦最险之业之一,非寻常士卒、渔民所能胜任。”
“然若从现有水师精锐中抽调,则恐削弱战备,臣愚见,或可另辟蹊径,可从沿海招募熟知水性的贫苦渔民子弟,加以严格操练,亦可从各水师卫所中,遴选那些因伤、或因年纪稍长、不再适合一线搏杀,但经验丰富的老兵,令其传授技艺、担任头目。”
“以此为基础,组建一支全新的、专司此业的‘捕鲸水师’或‘皇商船队’,给予优厚饷银及战利分成,如此,既不损现有水师战力,又能网罗专才,激发其效死之心。”
郑芝龙这番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既展现了其深厚的海事经验,也透露出对实际运作中困难与成本的清醒认知,绝非一味迎合。
他说完后,便静静地看着朱慈烺,等待太子的决断。
朱慈烺听完,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郑芝龙所虑,与他心中设想大致吻合,甚至在某些细节上考虑得更为周全。
他点了点头,赞道:
“岳父大人思虑周详,老成谋国,所言句句在理!此事确需从长计议,循序渐进。”
他略一停顿,做出了决策。
“这样,岳父大人,此事便由您来总揽全局,南巡期间,您可先行着手筹备。”
“其一,派人前往福建、广东,寻访顶尖船匠,开始设计、乃至试制专用捕鲸巨舰的图样与模型,所需银两,由东宫内帑先行支应。”
“其二,在您麾下及登莱、闽浙水师中,留意、物色那些精通航海、勇于任事、且对捕鲸有经验或兴趣的军官与老兵,建立一份名册,以为日后骨干。”
“其三,广泛搜集、整理以往捕鲸之技法、器具图样,以及鲸鱼种类、习性、洄游路线等资料,待南巡结束便可正式立项推行,您看如何?”
郑芝龙见太子并非急于求成,而是采纳己见,愿做长远布局,心中顿时踏实了许多,同时也涌起一股被重用的责任感。
他立刻起身,躬身抱拳,肃然应道:
“殿下信重,臣敢不竭尽全力!臣遵旨!便即刻着手办理此事,定当为殿下打造出一支可用的海上猎鲸劲旅!”
“好!有岳父大人此言,我无忧矣!”
朱慈烺也站起身,满意地拍了拍郑芝龙的臂膀。
“此事关乎未来国计民生,岳父大人多多费心,今日便谈到此处,夜已深,岳父大人也早些安歇。”
“臣恭送殿下。”
郑芝龙将朱慈烺送至舱门口,望着太子在侍卫簇拥下离去的身影,心中波澜起伏。
他意识到,太子所图,绝非仅仅是为军队提供肉食那么简单。
这背后,可能关乎一套全新的海洋产业布局,甚至是大明未来战略重心的悄然调整,自己能参与其中,并担当重任,无疑是莫大的机遇。
接下来的几日,庞大的南巡舰队继续沿着山东半岛的海岸线昼行夜泊,平稳地向南航行。
海上的日子,在最初的震撼与新奇过后,渐渐归于一种带有规律性的平静。
崇祯似乎已完全适应了海上的颠簸,甚至开始享受这种凭海临风、极目远眺的感觉,时常在甲板上与随行的翰林学士谈论沿海地理、风土人情。
朱慈烺则除了日常处理政务、与郑芝龙商讨捕鲸大计细节外,依旧与张世泽等年轻勋贵进行他们的海上拖钓,倒也自得其乐。
这一日,时近午时,舰队前方终于出现了陆地的轮廓。
瞭望塔上的水手高声呼喊:
“登州!望见登州卫城了!”
消息传来,整个舰队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振!经过多日的海上航行,终于要再次踏上坚实的土地,无论是皇室贵胄、文武百官,还是普通的水手兵士,心中都充满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