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孟观,刘羡对这位老上司的态度极为复杂。
从初见时,孟观就展现出一手让刘羡念念不忘的武艺,其射术之精湛,在禁军中堪称第一。即使这些年来,刘羡遭遇了不少神射手,可能与孟观相提并论的,也只有李矩一人而已。而后来在杨济奇袭东宫时,自己与巨人鏖战,险些命丧当场,是孟观赶来救场,用关键一箭拯救了自己的性命。自此,刘羡对孟观非常感激。
再之后,是在平定齐万年时,在关中苦战三年难以寸进的情况下。孟观展现出了非凡的统帅才能,他不吝向刘羡传授统兵的经验,一战大破齐万年,由此,刘羡从内心深处敬仰孟观。即使孟观是一个毫不收敛的贪官,在政治立场上也毫无品德可言。
还记得两人的上一次分别,还是在查抄金谷园时。当时孙秀的安排,摆明了就是让孟观来抓捕刘羡的。无论刘羡事先做了什么样的准备,只要孟观还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刘羡就插翅难飞。结果也果真如孙秀所料,刘羡的动作完全瞒不过孟观,他直接在路口堵住了刘羡。当时,他若是将刘羡直接押回洛阳,一切就都完了。
但最后,或许是看在两人十多年的交情上,又或许是看在孟平的份上,孟观还是放过了刘羡。放任他逃出生天,逃过了这人生的最大一次劫难,也才有刘羡如今的功成名就。
当然,其实在刘羡心底,还有一种难以对外言明的情绪。无论孟观在外是何种人,有着何种的毛病,但回到家中,他毫无疑问是一位好长辈、好父亲。对于自己的子女,孟观并非是传统的大家长,而是尊重他们的想法,常常给与细微的关怀,试图给他们一些理想的空间。
刘羡对这种氛围很是向往,他看孟观一家人,就像是看一种珍宝一样。虽然自己从未得到过,但也希望这种珍宝不要受到他人的损坏,让这个世道更美丽一些。
可眼下这个情形,孟观却似乎陷入到一种死局里了。
无论如何,这次孟观站队到了孙秀赵王一方。现在孙秀被五牛分尸、赵王党羽尽数伏诛,只剩下孟观在宛城仍旧困守而已。而且他不像征西军司那般此前一箭未放,反和河南义军结下了血仇,司马冏是绝对不会被放过他的。
怎么办,要坐视孟观为齐王灭族吗?
刘羡斟酌片刻后,很快下定了决心。
在会议上,他并没有当众表态。而是在会议结束后,他悄悄去常山王府面见司马乂,对他说道:“殿下,在下以为,孟观乃国家第一名将,有平叛大功,四海咸知其能,禁军中更是广有旧部故吏,若是直接将其灭族,恐怕会引起很多非议。”
司马乂有些莫名其妙,他反问道:“府君是什么意思?莫非是想要救孟观一命不成?”
刘羡并未明言,而是恳切说道:“请殿下帮个忙,带我私下里见齐王殿下一面吧。此事若不成,殿下也没什么损失,此事若成,殿下便能在军中得一大助力,禁军也会感恩殿下的啊!更别忘了,孟观他……他原本也是楚王殿下的党羽啊!”
司马乂听到这里,脸色一时深浅难测,起身稍作徘徊后,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明日一早,我便带你去见一见齐王。”
第二日一早,刘羡便再去见司马乂,司马乂当即领着他策马前往齐王府。到齐王府时,可以看到,齐王府正召集了一堆匠人,在修葺府门和房瓦,似乎是想将门楣修建得高大气派一些。
有门人认出了司马乂和刘羡,立马说道:“是常山王殿下吗?请殿下稍等,我去通报我王一声。”然后过了一会儿,门人出来说:“我王正在招待东海王,殿下可以一起过来。”
司马乂便和刘羡一起进去。一进堂门,可见司马冏坐在案后,似乎在阅读一份名单。而在一旁的桌案边,可见一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端坐席上,似乎在等待司马冏的回复。
他们见二人进来,司马冏招呼了一声,让他们坐下,那中年人则起身拱手行礼,正是东海王司马越。
刘羡认识司马越,早在司马玮麾下时就和他共事过,当年司马越还是一名颇有生气的青年,只是在过去离开关中返回洛阳的这一年里,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此时再见,刘羡不免愕然发现,对面已经是一名沉稳寡淡的中年人了。
司马越显然也有此感慨,说道:“数年不见,怀冲的模样也变了。”
都落座后,闲聊几句,原来,他是在对司马冏推荐人才。处理天下朝政,任用天下奇才,正是开明之政的特点,司马越在朝中任职多年,人脉关系极广,自然是推荐人才的最佳人选。
不过这不是刘羡该涉及的话题,司马冏也无意与他谈论这些。他直接问司马乂道:“常山王这么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司马乂看了一眼刘羡,刘羡便起身站着回答道:“殿下,是我有一事,想求见殿下。”
“哦?你说说看。”
“上谷郡公于国家有大功,在征西军司中也很得军心,若杀了他,朝野中恐怕会有许多议论,也会在关中生出许多事端。而且他现在还占据宛城,若派人去攻打,说不定还会平添许多伤亡,不若放上谷郡公一马,将他去职,终生禁锢家中,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司马冏闻言很是吃惊,他并未想到,竟然会有人替孟观求情。他随即有些愤怒,又不好发作,便强压着怒气道:
“怀冲没参加河南战事,不知道孟观杀了我麾下多少好男儿吧!我告诉你,我麾下足足有七万伤亡,近一半都折在孟观手下!所谓血债血偿!他既然站在赵逆那边,犯下如此滔天罪孽!就算我能容他,朝廷岂能容他?天下岂能容他!”
场面上一时有些冷清,虽然司马冏压住了怒气,但态度是非常明确的,孟观的存在是河南义军的耻辱,若不除掉他,司马冏绝不甘心。
刘羡其实也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但他还是尝试说理说:“孟观确实执迷不悟,但是齐王殿下,孟观的嫡长子孟平,他是个好男儿,在淮南王勤王时,率众加入了义师,就是他冲锋在前,一度杀到了赵逆面前,可惜最后……功亏一篑,最后也……惨死在战场上,但足可见,孟家对勤王也是有功劳的,请您再想想吧!”
刘羡一直不愿意回忆这件事。孟平是位极好的青年,他笑容干净,理想纯粹,过去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却让刘羡印象深刻,和他相处,就像洗去了心中所有的污垢一般,不需要任何心机。
刘羡很喜欢他,就仿佛他是自己的亲弟弟一般。这么多年,他很少能再见到同样干净理想的人。而在傅畅的书信上得知孟平的死讯时,刘羡心中痛极,都不愿意与人讨论这件事。
司马冏当然不会关注这样一个人,他闻言有些惊愕,转头问一旁的东海王司马越道:“元超,有这回事吗?”
司马越颔首说:“殿下,确实有这回事,孟平为人正直,无论对上对下,都尽心尽责,也有一颗公义之心。在淮南王与赵逆决战时,他率众首先加入,冲锋在前,身中数矢而不退,最后殉国而死,可以说是烈士了。”
听到这里,司马冏有些犹豫了,他用手指敲击桌案,显然是开始衡量其中的得失。
听着司马冏的指节声,刘羡心中罕见地有些忐忑。正因为事不关己,所以他反而很难把握,在司马冏心中,到底会不会在乎孟平这一点牺牲。
片刻后,司马冏一抬头,突然微微一笑。他霍然起身,走到刘羡身旁。他身材比刘羡稍矮,但举手投足间还是想模仿出叔父司马炎的上位者风范。他拍了拍刘羡的肩头,语气缓和了不少:
“刘羡,你和孟观是老交情吧。我跟你说,孟观这个人啊,确实是罪无可赦,不过你说的既然是真的,我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当真?”刘羡闻言,不禁又惊又喜。
“孟观现在还占据宛城,妄想负隅顽抗。你说得不错,我若要将他拿下,还是要费下一番功夫,说不得还要折下一些人马。这样吧,刘羡,我要派你去劝降。”
“劝降?”
司马冏用力一击掌,笑道:“对!若他果然迷途知返,愿意归降,我便赐他一个痛快,让他就地自裁,他的那些家小,我就不追究了。”
可说到这,他脸色又倏忽一变:“但若他仍然痴心妄想,不肯伏法。拿下他的责任,我就交给你了。到时候,你也不要怪我无情,杀孟观一家的事,就由你亲自来督办!”
刘羡听到这,良久都说不出话,最后只好再次确认道:“全家都可以保全吗?”
“嗯,我不杀他,怎么和义军将士交待?看在他儿子是烈士的份上,其余人,我就不追究了。”司马冏一转身,指着一旁的司马越问道:“元超,你应该没有什么急事吧?”
司马越一愣,随后点头道:“没有。”
司马冏已经坐回座位上,再次审视桌上的名单,头也不抬地说道:“那你就作为刘羡的副使,随他一起走一趟吧!事成之后,就提着孟观的人头回来复命。估计到那个时候,第二批封赏的名单就出来了。怀冲,你若办成,我不会亏待你的。”
刘羡的封赏此时还没有定下来,但无论怎么说,刘羡都是勤王排名前三的功臣,封公的奖赏是少不了的。可听司马冏的意思,若是刘羡把这件事办砸了,怎么封赏就不好说了。
但刘羡也没有抱怨,他知道,这大概是自己能够为孟观争取的最好条件了,既如此,自己也只能答应。
就这样,刘羡和司马乂、司马越又出了齐王府。司马乂也有打算重修官府,和刘羡告辞一声,很快就回去了。而司马越则有些面色难堪,对刘羡问道:“怀冲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刘羡道:“宜早不宜迟,我们今日下午就出发吧。”
司马越问道:“不多准备准备?齐王殿下的意思,应该是让你我带兵过去的,若是孟观不降……”
刘羡断然道:“带兵过去,反而多事。轻骑简从,才能表明诚意。”
见司马越面露不然之色,刘羡又说:“殿下,若上谷郡公想要守城,我们便是围上一年,都打不下来的。”
司马越心想,这反正是刘羡自己讨的差事,办砸了也不干自己关系,便也同意了。同时他心中打定主意:这一行,定让刘羡先去和孟观谈,若孟观不先同意自裁,他绝不随刘羡冒险。否则在孟观刀下丢了人头,可就是飞来横祸了。
刘羡也知道,这是个平白来的苦差事,成不成全看自己。当下便回到府邸,准备出发事宜。
他此时居住的府邸便是之前的荡寇将军府,他从河北归来后,以前的幕僚们都纷纷归来了。傅畅、郗鉴等人确实完成了他们事先对刘羡的承诺。哪怕荡寇将军府临时解散了,他们也都各自联络着百来名旧日部下,暗中保护着刘羡在安乐公府的家人们。刘羡对他们还是很感激的,暗想到,过了这么长时间,自己总算还是有一些可信用的人。
听闻刘羡又要去一趟宛城,傅畅当即请命说:“使君既然要去做如此大事,怎能不带上我们呢?”
刘羡本来想拒绝,郗鉴又说:“淮南王勤王时,我们都是亲历者。明公带上我们,说的话也更有说服力一些。”
刘羡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便让李盛和桓彝留在洛阳,暂时处理刘羡所负责的公务。他则带上傅畅、郗鉴、阮放等几位幕僚,再有数十名从骑,给司马越汇报一声后,当即就先行踏上了南下之路。
宛城距离洛阳近六百里,道路较为平坦,刘羡快马加鞭,在两日后的夜晚,他们就赶到了博望城,当晚就在这里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