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清晨,大北城的外街,朔风卷着尘土呼啸而过,刮得人脸颊生疼。
青石长街蜿蜒向前,一名八岁少年正埋头独行。
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身形瘦削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那张略显苍白的小脸上,却透着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一双黑眸沉沉的,像是藏着整片夜空。
他的目的地,是街尽头那座朱门绣户,红灯高高挂的惊鸿楼。
街道两旁酒肆林立,吆喝声、划拳声此起彼伏,往来行人摩肩接踵,一派热闹喧嚣。
可这人间烟火气,却半点也暖不透少年孤寂的身影。
忽然,一阵刺耳的嬉笑声,从街边阁楼的栏杆处炸开。
“哟,瞧这是谁?这不是那没人要的野种吗?”
“啧啧,都说赵嫣儿在惊鸿楼里吃香喝辣,快活似神仙,怎么就不舍得把你这拖油瓶带上,也跟着见见世面?”
“野种!你娘赵嫣儿昨晚又伺候了多少贵客?是不是累得走不动路,才叫你来接她?”
“人家那叫卖艺不卖身,心里还装着真爱呢!哪像咱们,张口就俗?不过话说回来,一晚伺候十个八个的主儿,真爱怕不是早就喂了狗!”
污言秽语伴着哄堂大笑,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向长街上的少年。
可少年像是没听见一般,脚步非但没停,反而更快了些,小脑袋埋得更低,只想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阁楼栏杆后的一群锦衣少年见状,顿时觉得无趣又恼火。
这群十来岁的贵族子弟,平日里横行惯了,哪受得了旁人的无视?
当即呼啦啦地冲下楼,几步就堵在了少年面前。
为首的少年衣着最为华丽,锦袍上绣着金线云纹,腰间挂着一枚羊脂白玉佩,一看便知出身不凡。
他双手抱胸,下巴微扬,用一种睥睨蝼蚁的眼神打量着少年,语气嚣张至极:“野种,本世子跟你说话呢,你他妈哑巴了?”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纷纷围了上来,个个锦衣玉带,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盯着少年。
少年被迫停下脚步,抬起头,那双沉沉的黑眸里掠过一丝寒意,却依旧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怎么?还敢瞪本世子?”又一个贵族子弟上前一步,故意拖长了腔调,阴阳怪气地喊道:
“我忘了,你是咱们赵国的‘贵客’——秦国人质!不对不对,你算什么人质?你就是个野种,杂种,是低贱的狗!是不是?”
这话一出,周围的路人纷纷停下脚步,远远地围了过来,指指点点。
有人面露不忍,低声叹气;有人却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在看一场打发时间的好戏。
可无论心里怎么想,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劝阻——贵族子弟的气焰,哪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惹得起的?
为首的贵族子弟见少年低着头,沉默得像块石头,嘴角勾起一抹更浓的恶意:
“一个杂种,也配踩在赵国都城的青石街上?”
人群里,不知是谁先笑出了声,紧接着,窃笑声此起彼伏,像针一样扎在少年的心上。
少年的双拳,在袖中猛地握紧,指节泛白,咯咯作响。
他的眼神锐利如寒星,死死盯着地面,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可他依旧咬着牙,忍着,沉默着。
“怎么?怂了?不敢说话了?”又一个跟班走上前,伸出手,狠狠推了少年一把,
“野种就该有野种的样子,乖乖趴在地上舔本公子的鞋,或许还能赏你口剩饭剩菜吃!”
少年踉跄几步,后背险些撞在街边的木柱上。
他稳住身形,猛地抬起头,那双压抑了许久的黑眸里,终于燃起了怒火,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滚。”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骨子里的不屈。
“你他妈说什么?”为首的贵族子弟随即脸色一沉,眼中戾气暴涨。
他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在少年的小腹上!
“砰——”
一声闷响。
少年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踹得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木柱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钝响。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闷痛,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险些喷出来。
可他死死咬着牙,硬是把那口血咽了回去,一声痛呼都没发出来。
他缓缓直起身,扶着冰冷的木柱,目光如刀,死死盯着眼前这群嚣张跋扈的贵族子弟。
“我乃秦国王孙,”少年挺直了瘦削的脊梁,一字一顿,字字铿锵,“尔等区区赵国贵族子弟,也敢如此放肆?!”
“秦国王孙?”为首的贵族子弟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捧着肚子狂笑起来,身后的跟班也跟着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你也配叫王孙?你娘出身卑贱,你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秦国质子,就算你爹现在回了秦国,地位也是连条狗都不如!你就是个杂种,是贱民和质子生出来的野种!凭你,也配提‘王孙’二字?”
他说着,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少年的衣领,像拎小鸡似的,将他狠狠拽到人群面前,扯着嗓子大喊:
“大家快来看啊!这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种!明明是条摇尾乞怜的狗,竟敢自称秦国‘王孙’!”
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议论声也越发刺耳。
“听说这孩子给他娘认了个仲父,叫什么吕不韦,好像是个挺有钱的商人,有点势力……”
“嗨!商人又怎么样?在王公贵族面前,不过是个会走路的钱袋子!”
“可怜这孩子了,亲爹不疼,亲娘把他扔在一边自己享福,活得跟条流浪狗似的,赵嫣儿也真是枉为人母!”
“就是!她要是豁出去,去怡红楼躺床,也不至于让孩子受这份罪!”
“去怡红楼?你以为她不想?她是不敢!她好歹顶着秦质子夫人的名头,真敢去那种地方,怕是脑袋都保不住!”
一字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少年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脏里。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那不是羞愧,是滔天的愤怒!
他的目光扫过围观人群一张张嘲讽、戏谑、幸灾乐祸的脸,那些眼神,比刀子还锋利,比寒风还刺骨。
“放开我。”他的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丝沙哑。
“放开你?”为首的贵族子弟冷笑一声,手上的力道更重了,几乎要把少年的衣领扯烂,“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命令本世子?”
话音未落,他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喧闹的街道上骤然响起,回荡不休。
少年的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裂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滑落,滴落在他破旧的袍角上,触目惊心。
他缓缓抬起头,原本燃着怒火的黑眸,此刻却异常平静。
平静得可怕,平静得让为首的贵族子弟,都莫名地心头一跳。
“今日之辱,我记下了。”少年的声音,冰冷刺骨,一字一顿,像是在立誓,“他日若我得势,必百倍奉还!”
“哈哈哈——”
这句话,像是点燃了炸药桶,一群贵族子弟笑得更疯了,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就凭你?还得势?”为首的贵族子弟笑得直不起腰,指着少年的鼻子,极尽嘲讽,
“等你娘跳槽去怡红院挣够了钱,给你买个官当吗?还是让你娘伺候好你那个商人仲父,让他给你捐个前程?”
他俯下身,凑到少年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阴恻恻地低语:
“记住了。你永远只是个野种,也只能当个野种。你血脉污浊不堪!你娘是奴,你爹是囚,你永远都要低我们一等!永远!”
说完,他猛地一推!
少年重重摔在地上,粗糙的青石板,磨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渗出,与地上的尘土混在一起,变成了刺目的暗红色。
他没有立刻起身,只是趴在地上,死死盯着那群贵族子弟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们的嘲笑声,还在风里回荡,像一把把钝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
红日即将升腾,乌云散去,阳光明媚,却半点也照不进少年眼底的万丈深渊。
这一刻,少年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只有站在最高处,手握生杀大权,才能不再被人踩在脚下,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或许,他其实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只是这一刻,刻进了骨子里,刻进了灵魂里。
他缓缓撑着地面站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那双黑眸里的平静,已经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比寒风更冷的冰,比神铁更硬的坚定。
那些轻蔑的笑,那些恶毒的话,那些推搡与殴打,都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他心底最深处,被他小心翼翼地埋藏起来,铭记终生。
这种铭记,唯有称王,方能雪耻;唯有称帝,方能主宰!
“呼——”
少年吐出一口浊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恨意,抬脚,正要继续朝着惊鸿楼走去。
忽然,一道清淡的声音,像是携着山巅的风雪,从他身后缓缓传来:“恨他们?”
少年猛地回首。
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男人。
男人身形颀长挺拔,一袭玄色鎏金长袍,墨发如瀑,面容俊朗得近乎妖异。
他负手而立,身后,一轮红日正缓缓挣脱地平线,万丈霞光喷薄而出,将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金边。
晨光洒落,青石长街上,修长的身影与矮小的身影,遥遥相对。
在满地金光中,两道影子缓缓拉长拉近,竟像是在无声地交融。
这一刻,王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