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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9章 朝争

    铜漏滴尽寅时最后一刻,净鞭三响,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晦暗。

    文武百官鱼贯入殿,按班次肃立。

    御座设于殿北高阶,后置黼扆,左右陈钟簴、玉辂。

    百官依班次立于东西厢,禁卫持戟卫于陛阶。

    御座上的孙亮裹在玄端绛裳里,显得格外瘦小,没有人看到,他的双手紧紧抓着膝上衣料,正在微微颤抖。

    常规奏对如常进行。

    诸葛恪立于文官首位,身着九章纹紫朝服,腰佩山玄玉,气度沉凝:

    淮南恢复生产顺利,江夏堤防加固,武昌夏粮入库……

    殿中气氛似乎松缓了些许,偶有官员低声附和。

    唯有孙亮始终低着头,偶尔飞快地偷瞥一眼阶下那高大的紫色身影。

    奏报渐近尾声,诸葛恪话锋忽转,脸色凝重起来:

    “然……陛下,这两日江北谍子多有回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汉国在边境,似有大军调动的迹象。”

    谯县有调动可以理解,毕竟与魏国相邻。

    但南阳怎么回事?

    “更蹊跷者,大江上往来巴蜀的商船,三日内骤减七成,货船不至,锦帆不张,此等异状,十数年来未见。”

    他抬首望向御座,眉宇间忧色深重:

    “想我大吴与汉国盟好数十载,先帝在时,汉主常遣使馈赠,共抗曹魏。”

    “如今汉国无端异动……莫不成是见我大吴主少国疑,欲行背盟之事?”

    此言一出,殿中泛起细微骚动。

    几位老臣交换眼神,面露忧色。

    孙峻几乎要冷笑出声。

    好一个“主少国疑”!

    好一个“汉国背盟”!

    诸葛元逊啊诸葛元逊,你难道当真不知自己干了什么?

    此刻倒演得一副忠君忧国的模样!

    只见诸葛恪拱手,声音愈发恳切:

    “陛下,臣昨夜听闻,出使汉国的使臣秦博已归建业,且带来了汉国国书。”

    他微微躬身,“可否容臣一观国书?若汉主在书中提及边境异动之因,或可消弭误会,免动干戈。”

    他说话时,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御阶旁的岑昏。

    那宦官依旧垂首,仿佛未闻。

    殿中一片寂静。

    所有目光都投向御座——那卷汉国国书,此刻正静静躺在孙亮手边的黑漆案上。

    孙亮的小手颤了颤,下意识地按住了那卷绢书。

    他回想了一下昨日阿姊的叮嘱,张了张嘴,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微弱:

    “确,确实如此。昨夜……汉国使臣归,呈汉主国书。”

    他顿了顿,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岑昏,将国书……示于众卿。”

    岑昏会意,躬身取过,行至殿中。

    那卷来自长安的绢书,在吴国百官的注视下,缓缓展开。

    尖细的嗓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大汉皇帝致书吴主陛下:朕闻吴丞相诸葛恪,私联篡逆,背弃盟约,阴遣使通彭城司马昭,约共击汉……”

    第一句念出,殿中便起了一阵压抑的骚动。

    “若此举乃吴主之诏,朝廷之议,则吴汉盟约自此绝矣,兵戈之事,责在吴国。”

    岑昏顿了顿,抬眼扫过百官,缓缓念出最后一句:

    “若乃诸葛恪专断欺君,私行背盟,则请吴主明正典刑,以谢天下。勿谓言之不预也。”

    尾音落下,余韵却在梁柱间嗡嗡作响。

    接着,吴主孙亮稚嫩的声音又响起:

    “朕昨夜览汉主国书,心如刀绞。丞相所为,朕实不知。”

    “今汉军压境,百姓惶惶,朕恐愧对先帝……请丞相……当廷自陈。”

    死寂。

    铜漏滴水声此刻清晰得骇人,一滴,一滴,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被那卷绢书吸干了,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与此同时,百官看到了令他们终生难忘的一幕——

    向来得意自负、辩才无碍的丞相诸葛恪,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双时常睥睨朝堂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清晰的震惊、茫然,乃至一丝掩不住的慌乱。

    汉主国书?直斥我私联篡逆?

    诸葛恪脑中一片轰鸣。

    他从未想过,汉国国书竟会是这般内容。

    不是寻常的外交辞令,更不是往日的相互问候,而是直指肺腑的诛心之问!

    他猛地抬头,死死地盯向御阶旁垂手而立的岑昏。

    昨夜这阉奴派人来府,言辞恭谨如常:

    “使臣已归,携汉主国书,因需亲呈陛下,故暂留宫中,明日朝会陛下当示之。”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文书,未及深究。

    没想到……

    再想起今日朝会之前,竟无一人提前向他透露半字。

    诸葛恪后颈毫毛骤然竖起!

    他的手一下子握得紧紧的,目光不曾离岑昏脸上半分。

    那阉奴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殿中一切与他无关。

    反倒是御座上的孙亮,被这凌厉目光吓得一哆嗦,小小的身子下意识往黼扆后缩了缩。

    电光石火间,诸葛恪已全然明悟:

    有人买通了宫中这个阉奴,刻意截留了最关键的信息,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他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电,飞速扫过身侧三位辅政:

    卫将军滕胤面色凝重,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惊疑不定——他显然也是刚刚知情,毫无准备。

    右将军吕据愕然不已,身子半起——他更不可能知情。

    武卫将军孙峻……

    诸葛恪的心沉了下去。

    孙峻垂目而坐,姿态看似恭敬,可嘴角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整个人肩膀微微前倾,脊背绷紧,那是蓄势待发的姿态。

    诸葛恪心里越发觉得冰冷,他知道,自己已踏入一个精心布置的死局。

    否认国书所指?

    这个念头本能地冒出来,却瞬间被诸葛恪掐灭。

    天下诸侯皆可通魏,唯独汉主刘禅绝无可能!

    为何?

    因为季汉法统,根基便在“讨曹灭魏,兴复汉室”八字之上。

    若汉主竟与司马昭勾结,污蔑外臣……

    此事一旦传扬,汉国数十年来所持的“汉贼不两立”大旗将顷刻崩塌。

    不但让天下人心尽失,刘禅的帝位法统亦将沦为笑柄!

    所以,除非自己能拿出铁证自证清白——但偏偏他拿不出,因为他确实通魏了。

    通魏之事,虽说隐秘,但却不经查。

    所以否认是没有用的,反而会造成欺君之罪。

    那剩下的,只有承认……

    这些心思看似繁杂,却在诸葛恪脑中飞转,不过耗去两三息光阴。

    殿中百官只见丞相脸上神色变幻,从震惊到怒视,从怒视到不甘,思索,最终一切波澜归于深潭。

    但谁都能看出来,这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下面,正波涛汹涌。

    最终,诸葛恪抬眼,深深地看了一眼孙峻,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撩起紫袍前襟,向着御座方向,推金山,倒玉柱,叩首在地:

    “陛下!”

    这一跪,让原本准备发难的孙峻眼神一凝,让滕胤、吕据面露惊愕,更让满殿百官屏住了呼吸。

    诸葛恪以额触地,声音带着沉痛与自责:

    “臣有罪!臣万死!”

    他抬起头,眼中竟有泪光闪动:

    “臣罪之一:如此重大外交举措,未能及时奏报陛下,致使陛下需从汉帝国书中方知此事!此乃臣怠慢君上、专权妄为之大过!”

    “臣罪之二:谋事不密,为汉国所察,致有今日之祸,使陛下受惊,使朝廷蒙羞,使江东百姓惶惶!”

    他再次叩首,额头撞击金砖的闷响在殿中回荡:

    “陛下!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恕。然臣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臣遣使联魏之事,臣不敢否认,然亦绝非故意背弃吴汉盟好。”

    “实是汉国自冯永掌权,其势日盛,据雍凉,攻河北,吞中原,虎视天下。”

    “我大吴虽得淮南,然独木难支,联魏制汉,以求鼎足三分之均势,此乃存亡之道!”

    诸葛恪的语气恳切而沉痛:

    “陛下!臣亦非不知吴汉盟好,然国与国之间,唯有恒利,乃无永谊。”

    “昔我先帝亦曾联曹魏而击关羽夺荆州,何也?时势所迫也!”

    “汉国已尽取河北、中原之地,今正缮甲治兵,抚纳流民。待其内政修明,粮秣充盈之日,则我江东必成其俎上鱼肉。”

    “今汉独强而吴魏皆弱,臣此举,乃是效仿战国苏秦合纵之谋,勾践事吴之智,皆为社稷存亡计。”

    “臣虑事不周,为魏所泄,事机不密,为汉所察,酿成祸端,此皆大过也。”

    孙峻见状,脸色一变,心中暗骂“老猾”,知道不能再让诸葛恪再说下去。

    否则的话,说不得重罪都要变成无罪!

    难道权臣都得会逞口舌之利?

    诸葛亮舌战群儒,冯明文巧言令色,今日还想来个诸葛恪口舌脱罪?

    只见孙峻立刻踏前一步,声音冷厉:

    “丞相既知有罪,便该明白,外交之权虽在丞相,然事涉国体,岂能不奏而专?”

    “今日汉主国书煌煌质问,天下皆知我吴国丞相私下通魏,而陛下竟被蒙在鼓里。”

    “依我看来,此非‘疏忽’,实乃目中无君!”

    他转向群臣,高声道:

    “诸公试想,若汉国未曾察觉,丞相是否打算永远瞒着陛下?”

    “待哪一日魏军忽然出现在淮南,我等是该称其为‘敌’,还是‘友’?”

    诸葛恪伏地未起,声音却陡然提高:

    “大将军此言,是要置我于死地吗?臣已言明,此乃虑事不周!”

    “且昔先帝用周公瑾,赤壁之战前可曾事事奏报?用陆逊,夷陵之战前可曾朝议纷纭?”

    “军国机要,贵在迅捷密行!臣错在过信魏人,未料司马昭反复,致有今日之祸,绝非臣有二心!”

    “好一个虑事不周!”孙峻厉声道,“此等关乎国运之策,难道不应当慎之又慎吗?”

    “如果丞相当真是为社稷存亡计,谋国者,当虑胜亦虑败!丞相就真的没有考虑过,一旦事泄,我大吴将面临何等绝境?”

    孙峻一指殿外,怒喝:

    “丞相效仿战国苏秦合纵之谋,勾践事吴之智,不曾换来魏国一兵一卒,不曾换给淮南一粒米粮。”

    “却只换来汉主震怒,换来汉国大军压境,商路断绝!江东米珠薪桂,就在眼前!更换来,陛下受辱,让天下人耻笑!”

    “如今这泼天大祸,丞相一句‘社稷存亡计’就想要揭过去吗?”

    “这丢的,不是丞相你的脸,”孙峻啪啪啪地拍打自己的脸,怒不可遏,“丢的是陛下的脸,是我孙氏的脸!”

    听到孙峻这些话,伏在地上的诸葛恪身子在微微颤抖,以他的心高气傲,在百官面前,受此折辱,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偏偏他还不能反驳,因为若是他再与孙峻争吵下去,只会让事态越发不可收拾。

    只见他缓缓地直起身,摘下头上的进贤冠,双手捧于胸前,眼中含泪,面色苍白,嘴唇颤抖:

    “武卫将军所言……极是!臣确是愚钝!确是虑事不周!确是……愧对先帝,愧对陛下!”

    “陛下,臣愿领一切罪责!然当务之急,非诛臣一人,而在如何平息汉怒,保住江东基业。”

    “臣请陛下:夺臣之权,降臣之职,乃至……流臣于交州,臣皆无怨。”

    “唯望陛下与朝廷,能速定善后之策,莫使奸人借题发挥,徒耗国力,空损将士。”

    孙峻一听,顿时暴跳如雷。

    贼独夫!

    昔日先帝遗诏,令五人共辅幼主,你倒好,上台先诛孙弘,再排滕、吕,独揽权枢。

    满朝朱紫,几成你家私邸!

    如今蠢人用事,惹来泼天大祸,汉军压境,商路断绝,却又反咬一口,说是“奸人借题发挥”……

    吾与汝母榻上耍之甚爽!

    转身“噗通”跪地,以头抢砖:

    “陛下,陛下啊!诸葛元逊,豚犬也!若容此獠再踞相位,我大吴……国将不国矣!”

    眼看二人争吵得越发不堪,滕胤终于出列,声音带着疲惫:

    “陛下,丞相确有过失,然其初衷可悯。今大敌当前,当以平息汉怒为要。”

    他顿了顿,看向诸葛恪与孙峻,“臣请陛下降丞相俸禄,夺其兵符,令其戴罪理事,待风波过后再行论处。”

    孙亮没想到最后还要自己拿主意,可他能有什么主意?

    他求救般地看向孙峻,但御座与臣子离得太远,他又惶急地转向身边的岑昏。

    岑昏仍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睡着了一般,嘴唇却几不可察地嚅动,无声地吐出三个字的口型:

    “长——公——主——”

    孙亮猛地一颤,这才恍然。

    他连忙回想昨夜阿姊的叮嘱,然后努力模仿着全公主教导的语气,摇头叹息道:

    “朕幼,不解纷繁,唯愿江山无恙。余下之事……就交由武卫将军处置吧。”

    此言一出,诸葛恪心底彻底沉入冰窟。

    长公主!

    果然是她在背后!

    否则陛下绝说不出这般话来。

    想到全公主与孙峻的风言风语,诸葛恪心里大恨:

    早知如此,吾当早诛此淫妇!

    孙峻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眼中精光一闪,躬身应道:“臣,领旨。”

    他直起身,声音恢复了几分朝堂应有的庄重:

    “陛下,汉主震怒,已遣大军压境。若仅降丞相俸禄、夺其兵符,恐难息汉国之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诸葛恪:

    “丞相既专对之权在握,当知通使聘问关乎国体!今擅联篡逆,断互市之路,致汉师压境,此权不夺,社稷难安。”

    外交之权最紧要的,便是与汉国的互市通贸之权。

    这个是一定要拿到手的。

    以吴国现在的状况,若是无钱财相济,怕是再大的雄心壮志,也施展不开。

    “臣请陛下,”孙峻继续道,“即刻遣使赴汉,携重礼亲向汉主解释,并承诺永不与魏私通。”

    他话锋一转,语气稍缓:

    “丞相虽有过失,然东兴一役拓土淮南,功在社稷。若处置过苛,恐寒将士之心,亦显朝廷刻薄。”

    他面向诸葛恪,竟拱手一礼:

    “丞相,峻有一议:请陛下改任丞相为西陵都督,假节,领江陵、宜都、建平三郡军事。”

    “西陵乃江防重镇,西接汉国,北望襄阳,非柱石之臣不可镇守。”

    “如此,既全丞相之功,亦显朝廷宽仁,更可令丞相远离建业是非,专心防务——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殿中所有人都看向诸葛恪。

    诸葛恪跪在原地,紫袍委地。

    他缓缓抬头,看向孙峻,又看向御座上那不知所措的幼帝,最后目光落在滕胤、吕据身上。

    滕胤面露不忍,看到诸葛恪的目光看来,却是微微别过头去。

    吕据拳头紧握,牙关咬得咯咯响,却被身旁同僚死死按住。

    他知道,自己已无选择。

    “臣……”诸葛恪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愿镇西陵,戴罪立功。”

    孙峻眼中终于露出毫不掩饰的笑意,他转身高声道:“陛下,丞相深明大义,臣请拟诏!”

    孙亮茫然点头。

    岑昏适时递上早已备好的绢帛与笔砚。

    诏书当场草就,用印,宣读:

    “丞相诸葛恪,行事失当,致启边衅。然念其东兴之功,特改任西陵都督,假节,领江陵、宜都、建平三郡军事……”

    你不是喜欢擅启边衅吗?

    去吧,去西陵那里,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真打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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