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此时不止刘尧诲不解朝廷答应壕镜葡人入籍请求,就算是号称大明消息传播最灵通的京城,中下层的官员也对九卿会议上的决定很是不解。
虽然内阁划出的条款是清楚的,那就是运行海外富商和技术人员入籍,但在大明蔑视工匠的时代,依旧让人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当然,对于吸纳富商,特别是明确了税收和雇佣工人数量这一点,他们还是能看明白,那就是要增加朝廷的财政收入。
至于懂技术的外藩之人,他们是看不懂其中门道的。
工匠嘛,大明已经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匠人,还需要外藩匠人吗?
应该不需要吧,否则那些外藩商人何必千里迢迢来到大明进行贸易,这充分说明了大明制品的优越性。
就在外面议论纷纷的时候,随着年关临近,户部开始向各衙门、各官吏发放俸禄和赏赐,官员们的注意力明显被转移,甚至东征战事都被他们抛到脑后。
这两年随着内阁下发新的俸禄制度,官员们已经开始领取双俸,除了品级俸禄外,还有散阶的俸禄也开始发放。
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官员的收入,也增加了朝廷的负担。
不过,在朝廷赋税大涨的前提下,官员们并没有因此感恩,因为他们认为这都是应该的。
哪朝哪代官员们做官还会缺钱的,以往太祖制定的俸禄制度和之后的折银制度对官员们压榨的太狠了。
俸禄和赏赐到手,比往年翻了一倍不止,自然他们也要好好消费一波。
于是,在官吏们的报复性消费下,京师商贸一片繁华,大量商品每日一早被送进城里,很快就会被抢购一空,导致市面上物价都因此有所提高。
官吏们因为朝廷大发钱财暴富一波,拉动物价,对于中下层收入者来说可就不是那么友好。
虽然他们的工钱也多少涨了一点,但是当然涨不过物价。
好在这种涨价是临时的,随着年关之后消费下降,物价也会逐渐回落。
而市面上的变化,魏广德在内阁也算掌握的很清楚。
“老爷,这是我记录的最近一段时间主要商品的价格变化。”
内阁值房里,芦布把他记录商品价格的小册子递到魏广德面前。
魏广德放下手里的奏疏,接过那小册子就开始翻看。
上面已经记录了近一个月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变动,这也是魏广德给他定下的任务,让他能够更清晰的掌握京城市场变化。
大明的朝廷,还真没有那个衙门有统计的功能,往往都是官员们需要收集这方面的数据,才会派人去查访记录。
至于数据,大多是回忆和官方帐本上记录的单价作为依据。
这里面,水分太大,其实并不客观真实。
“米价28文,我记得之前还是25文吧。”
当看到最新的米价,魏广德就微微皱眉,十斤米短短一周就上涨了3文钱。
而在后面,猪肉价格也从之前每斤18文涨到20文,而茶叶里叶茶涨得少些,大约一成的样子,而芽茶涨的就多了,从每斤600文涨到800文。
魏广德看到这里,就估摸着是官员们在消费,直接拉动芽茶价格上涨。
而且这个季节交通运输不便,从周围市镇调茶入京也麻烦,所以直接让芽茶水涨船高。
布匹价格上涨也明显,除普通棉布涨得少些,也超过一成,而绸缎价格均涨幅超过两成。
红黄杭细绢每匹已经卖到1两、红绫和黄绫每匹1两5钱。
魏广德摸摸下巴,毛茸茸的,现在他的胡子也有些长了。
按照习惯,他本来早就想刮,可惜,这个年代不兴这个,大家都把胡子蓄着,可能是看上去更加成熟稳重吧。
“得给户部说一声,把米价压回去,不能涨。”
魏广德嘴里嘀咕一句。
至于其他的,比如果蔬这类,就算没有报复性消费,京城冬天的果蔬价格都会上涨,大家也都习以为常。
民以食为天,只要压住粮价,其他的涨了老百姓少买点就行了,特别是绸缎和芽茶这类属于官绅消费群体,反正他们有钱,没必要限制。
正在这时,外面有脚步声响起,魏广德没抬头,不过芦布已经看向门外,随即对魏广德禀报道:“老爷,户部张尚书来了。”
听到是张学颜来了,魏广德这才抬头说道:“请他进来。”
芦布到了门口给张学颜行礼,请他进入其中。
小册子,已经被魏广德放到书案一侧,他则起身绕过书案笑着对张学颜说道:“子愚兄,来,请坐。”
引着张学颜在会客区坐下,芦布已经端着托盘送上两杯茶水。
“首辅大人,我这次来,是送今年会计录的。”
说着,张学颜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厚厚的册子,记录着户部今年大宗支出。
“工部和其他衙门的会计录,不知送来没有?”
张学颜开口说道。
过去户部也会在每年年末对当年的收支进行清理,然后变成一年的财政收支册,就叫做《会计录》。
只不过,这会计录本来是部门自己存档的东西,并不需要报送内阁。
只是内阁或者宫里需要什么数据,他们就能从这本册子里挑出来,快速报上去。
只不过今年魏广德升首辅后,就把《会计录》提到内阁,不仅要求户部整理完成后多抄录一册送内阁备查,同时还要其他衙门都要编制会计录,都要送内阁。
这也是张学颜问这话的原因,他已经敏锐的捕捉到魏广德下一步的新政,怕是想要对大明现有的财税制度进行改动。
“他们不如户部,年年都要编制《会计录》,可能还需要些时间才能编制完成。”
魏广德乐呵呵笑道。
户部毕竟是专业的,编制会计录有明确的目的,所以非常详细、科学,而其他衙门虽然也有类似会计录的统计数字,但在明细分类上还是略有不足。
这次,魏广德就是比较了几个衙门的统计账册后,选择户部的《会计录》为标准模板,其他衙门都按照户部模板编制年终总结。
“首辅大人,你让各衙门都编会计录,是不是有.”
张学颜和魏广德接触已经很久了,虽然真正投靠过来才半年,但是这半年时间里他是真的全力配合,自认为算是魏首辅的铁杆心腹了,所以这个环境下,他直接就问出来。
话虽然没说明白,但他伸手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其实已经把他想说的话都说了。
魏广德见此,微微点头,下意识看了眼值房门,才开口说道:“如今朝廷财政收入分出各个衙门。
据我了解,之前户部库银紧张,但其他衙门却有二十余万两银钱的富裕。
如此分散的财政,不利于朝廷集合银钱办事儿。”
魏广德开口解释道。
没有信贷体系,所以明廷办事儿往往都是要先支钱才能开动,没钱什么都办不了,哪怕只拨出一部分,也是需要银钱开路的。
户部虽然现在好了许多,没之前那么紧张,但魏广德还是感觉到散乱的财政收入对于朝廷行政的不利。
收拢财权,由专门的衙门进行管理,同时还可以监督其他衙门用钱,就是魏广德下一个改革目标。
在大明朝,虽然有管钱袋子的户部,但实际上户部并非管理大明全部财政收入。
明朝的财政收入构成十分复杂,各地都设有府库用来囤积收来的税赋,比如粮食,货物或者白银等等。
在各地征收完赋税之后,就需要向两京的大型仓库输送,这个时候就需要区分,哪些属于是国家公有财产的仓库,也就是户部,哪些是皇帝私人的仓库,也就是内帑,俗称金花银,还有其他衙门的税收。
大致上国家赋税,如田地收入、徭役收入这些,大部分属于户部,徭役收入中少量属于工部。
此外,工部财政主要来自于坐派各地的工料折银以及竹木抽分收入,兵部收入主要为在京官员的柴薪、直堂银,收储在兵部武库司,由兵部发放给在京官员,太仆寺收入主要为各地的俵马折银而来的马价银等等。
这些还不是全部,实际上六部多多少少都有属于自己衙门的税银,只不过多少的问题。
举个简单的例子,当下松江府就是朝廷财税大户,因为太祖朱元璋的政策,江南八府承担超重的赋役,而且因为开海的缘故,松江府这些年来财政收入大涨,每年上缴京城的赋役也是最多的。
京城那些衙门会从松江府征收的赋役中分取税银和实物。
第一个是内库,内承运库每年要从松江府的税银里收取二十多万两金花银,其中除太祖定制的八万多两银子外,还有关税收取的十多万两银子。
此外,宫廷消耗的白粮、漕米、布匹等,价值也是不菲。
这些实物,都算在当地征收的赋役中。
之后是户部,户部太仓库要从松江府获得定额五万多两银子的赋役,包括盐税、户口银、官衙折银和各种折色,关税三十多万两也是直入太仓。
此外京通仓还要收取松江府的粮赋,户部衙门还单独向松江府收取一笔衙门用度,这是摊在田税里的固定收入,其实就是户部自己的小金库,供给户部各项支出。
内廷和户部把松江府的财政收入搜刮大半,剩下就是其他衙门的钱。
比如光禄寺,掌管宫廷饮膳及祭献食品的机构,其也要向松江府收取食材的本色与折银,每年大约折银是一万多两,这就是光禄寺的收入,单独记账,户部管不到。
工部在松江府收取的税银主要是工料银,也就是分摊给松江府采买金银铜铁等材料,还要负担工部物料,包括弓箭、斧刃、砖、军器、胖袄、皮金、绸缎等等,这部分价值三万多两银钱。
然后就是礼部,礼部钱粮的项目主要是牲口料银和药材银,应当属于礼部支出和代太医院征收的项目。
其他如刑部、吏部等,也都巧立名目,会向松江府征收一些摊派的费用,而这些摊派的费用以前多少分摊在田地和徭役里。
这些还不是松江府百姓承担的全部赋役,因为地方官府还要维持运转,于是有多出一大笔税银。
古代苛捐杂税,其实主要就是朝廷各个衙门为了维持运转,想方设法设立的各种税目。
地方上收到部、寺的文书,于是把这些税分摊到田地和徭役里进行征收,自己的费用也进行分摊。
后世说明朝赋税最轻,其实仅仅指国赋这一块确实最轻,但是百姓承担的赋役却丝毫不比前几朝轻,甚至更重。
当然,因为开海,松江府商贸繁华,加上魏广德有意引导,部分加税已经开始向商税进行分摊。
特别是在各地田赋和徭役定额后,这些原本分摊下去,由百姓承担的税目,现在因为不能超过内阁定下的田赋,所以也只能往商税上进行分摊。
之前,松江府甚至还打算在港口区征收的关税里进行加征。
不过经营海贸的商人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于是在松江府行文后半月,消息就传到京城。
于是六部堂官难得一致的下文松江府,禁止他们向往来海船加征关税的行为,必须按照朝廷制定的关税进行征缴,不得加派。
文书同时还发送天津、月港和广州府。
好吧,这就是魏广德要的效果,逐步把朝廷的税收转向商业领域,一点点的钝刀子割肉。
至于官商一体的情况下,难道官员没有反应吗?
其实是有的,只不过官员们不可能全部都在四个对外开放口岸有产业,其中也只是部分人有投资,所以在面对绝大部分人利益面前,这些少数人就只能受损。
何况,魏广德做为朝中最大的资本家,他都带头甘愿承担这部分损失,其他人又能说什么?
不得不说,魏广德这个大明朝堂上最大的资本家,很多时候带头让自己产业受损的结果,确实能堵住许多人的嘴巴。
虽然背后骂他傻叉的官员不少,但这个带头为国分忧的举动,也让他赢得不少好感,包括宫里。
“我有打算除太仆寺外,所有税银尽入户部掌管,各衙门支出由户部按文支出,都察院核查的想法。”
值房里没外人,魏广德小声把他对大明财税体系进行大改的想法说了出来。
太仆寺这个养马的机构太特殊,承担着大明朝战备银的角色,魏广德不认为该动,是真不能动。
但其他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