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被一层又一层的乌云覆盖,白光在云隙间挣扎,很快被吞噬掉。
大雨即将来临。
三月,是非洲中部的雨季,一天有一半的时间在下雨。
孟夏站在建华大厦六楼窗前眺望,看见一片杂乱无章的屋顶,也看得见蜿蜒的塞金特河。天阴时,没有阳光照射,河水颜色暗沉,如同一条巨大的蟒蛇。
塞金特城依着塞金特河而建,是伊图斯瓦民主共和国的首都。说是首都,但城建跟国内贫困县相差无几,甚至还不如。建华大厦楼高只有八层,已算得上是豪华建筑。
屋里有人在打电话:“只要你们愿意过来,机票和食宿都由公司承担,丧葬费用也是公司出,不花你们一分钱。
安全问题不用担心,我们有专门的保安,在首都没那么乱。她二十来岁敢一个人闯非洲,很不容易。不管过去你们有多大的矛盾,现在人不在了,作为亲生父母你们应该过来见她最后一面。”
孟夏眼睛盯着塞金特河,注意力却集中在屋里的电话上。
“她是一个很好的姑娘,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这么讨厌她。没有你们这样做父母的,既然不喜欢她,当初为什么又要把她生下来?哪怕她只是你们的赚钱工具,你们也得善待她啊……”
声音中带着哽咽。
孟夏回头看,打电话的男人眼眶泛红,向她摇摇头。那头不知道还在说什么,男人愤怒咆哮:“不用说这么多了,不就是嫌她是个女儿吗?”
电话挂掉。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孟夏说:“她的家人说伊图斯瓦危险,说坐不了飞机,说家里事情多走不开,还说没结婚的姑娘是不能葬回去的。他们要把她的贵重物品和银行卡寄回去,骨灰撒河里了事。对不起,我尽力了!”
孟夏木然地点了点头,眼里没有泪,只有冰冷的寒意。她徐徐开口:“不被爱的女儿是没有家的。”语毕她嘴角露出一抹凄惨的笑,“要是有爱,谁愿意来伊图斯瓦。”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我们明天去送她最后一程吧。”
一道闪电划破层层乌云,在天与地之间劈开一条缝,诡异的光亮一闪而过。随后,压制多时的雨水倾盆而下。
……
孟夏当天晚上住在塞金特一家国人开的宾馆。条件一般,一晚上的住宿费要一百二十美元。
伊斯图瓦位于非洲中部,这里生活着本国的原住民,通用语言为法语,流通货币是美元。
她毕业于一所二本院校的法语专业,这个专业大部分人的职场在非洲。四年前大学毕业她进入一家矿业公司做法语翻译,被外派到伊斯图瓦东南部的卢纳安市。
卢纳安离塞金特直线距离将近一千公里,陆路不通,只能坐飞机,来一趟机票加各种费用,接近四百美元。
第二天清早,昨天见过面的男人何天柱开了一辆破旧的越野车到酒店接她。加上其他人,一共开了两辆车去往塞金特郊外的殡仪馆。
许文娜安详地躺在透明的冰棺里。没有化妆,脸部呈青灰色。她的脸已经没有血色,可是依旧很年轻。
孟夏捂着嘴失声痛哭。半个月前,许文娜还在国内机场给她打视频电话,兴高采烈地说:“我要去伊斯图瓦挣美元了,再干一年,我就可以去法国留学了。刚才遇到机组人员,天啊那个机长好帅。要不然我不去法国了,多挣点钱回来包养他。”
她问她:“真的很帅吗?”
许文娜肯定地说:“真的帅!帅出天际帅到惨绝人寰。我现在后悔没有去跟他打招呼,想到这么帅的人晚上睡在其他女人的床上,我就恨得咬牙切齿。”
三天前,她感染了非洲疟疾。她按照前两次的治疗经验自行服用了青蒿素片和消炎药退烧药,没想到药效不好,等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
她也是二本外语学院法语专业毕业。家庭重男轻女,父母不愿意供她读书,她的大学靠助学贷款完成。她要挣钱还贷款,还要攒钱去法国留学,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名非漂人员。
伊斯图瓦是世界上黄金及其他有色金属储量最丰富的国家之一,亦是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时局不稳,军阀混战,社会动荡,出门必须要带持枪的保安。高风险意味着高收入,尽管条件恶劣,还是有许多人抱着“富贵险中求”的观念来到伊斯图瓦。
孟夏和许文娜是在小红书上认识的。因为年纪相仿,比较聊得来,两人在线下见过面,还一起去了东非大草原看动物迁徙。
许文娜在外贸公司做销售,收入比一般文职工作要高。辞掉上一份工作之后,她重新找了一家在伊斯图瓦有业务的外贸公司。她雄心壮志地来,没想到命丧伊斯图瓦。
受孟夏情绪的影响,来送别的人都红着眼睛。即使他们与许文娜还没有建立很深的情感,但她的遭遇是非漂人员的一个缩影,大家心有戚戚。
半小时后,工作人员过来,面无表情地将许文娜的遗体推进焚化炉。
一个小时后,骨灰装进盒子里。孟夏双手捧着上了车,众人离开殡仪馆,开往塞金特河。
许文娜的家人不要她的骨灰,只要她的钱。她的骨灰会撒进塞金特河,河水带她离开非洲,去往更宽阔的海洋。
去河边途中路过一个村庄,那儿正在举行一场本地的葬礼。伊斯图瓦人把死亡看得很淡,葬礼通常办得很隆重,一群人载歌载舞,还有独特的抬棺仪式。热热闹闹,没有人悲伤。
孟夏觉得很荒唐,她的朋友客死异乡,来送行的都是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和同事,亲人只惦记着她的存款几多。
冲动在一瞬间脱口而出:“我要带文娜回国。”
车上的人都朝她看过来,包括开车的司机。
何天柱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她的家人让我们撒进河里。”
孟夏眼里没有光,点头的动作却是坚定有力:“我带她回国,将她的骨灰供奉在寺庙,不让她成孤魂野鬼。”
“掉头,回去。”何天柱对司机说。
重新回到建华大厦,孟夏在手机上看回国的机票。带骨灰上飞机回国要办理一些证件,伊图斯瓦当地公务部门办事效率极低,没有具体的时间,她还不能订票。
看完机票,她不小心点入了短视频软件,大数据给她推送了国内南荔航空公司官方账号宣传片: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神情冷峻地扣上制服扣子,整理帽子,拎着行李箱目中无人地踏上舷梯。旁白介绍是轻盈活跃的女声:“郑途,南荔航空优秀飞行员,已安全飞行3600小时……”
孟夏呼吸发紧,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她在非洲水深火热,他已经升机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