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并不害怕,她只是觉得,这个爷爷看起来好严肃,好孤单。
于是,她又吭哧吭哧地跑去墙角,把刚才自己坐的那个小木马扎也搬了过来,乖巧地放在了顾东海的脚边。
然后,她就那么端端正正地坐下,仰起一张白嫩嫩的小脸,看着顾东海。
屋子里的光线并不算明亮,顾东海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大山。
他常年紧绷的嘴角和眉宇间深刻的纹路,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更显威严。
软软的大眼睛眨了眨,她看到了爷爷放在地上的腿,那条腿的裤管似乎有些不自然的僵硬。
虽然爷爷一直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但从一进门,软软就看出来了。
这个爷爷的腿,疼。
是那种阴雨天就会钻心疼的老毛病,叫“老风湿”。
她不仅是想讨好爷爷,更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爷爷治一治这个病痛。
于是,她伸出自己肉乎乎的小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顾东海的膝盖上,用自己的小拳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捶了起来。
“爷爷,软软给你捶捶腿,捶捶就不疼啦。”
小家伙的声音软糯又认真,小拳头没什么力气,落在腿上就像小猫的爪子在挠痒痒,软绵绵的,却带着一股暖意,仿佛能一直暖到人的心坎里去。
然而,就在软软的小手刚刚落下没两下的时候,顾东海的身体却猛地一僵。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悄无声息地将那条腿往旁边挪了挪,避开了软软的小手。
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戒备和疏离。
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血淋淋的画面——
那是很多年前的战场上,炮火连天。
他亲眼看到自己一个过命的战友,因为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在路边摔倒哭泣,而心软地跑过去想要扶她。
可就在他弯下腰的那一刻,那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却从破烂的衣服里掏出了一把小巧的手枪,毫不犹豫地,对准了他的额头……
那一幕,成了顾东海心里永远无法抹去的烙印。
从那天起,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没有彻底搞清楚对方的底细之前,任何看似无害的接近,都可能暗藏着致命的杀机。
所以,哪怕此刻他的心已经被这个小丫头捶得一塌糊涂,哪怕理智告诉他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娃娃不可能是什么危险人物,但几十年养成的警惕性,还是让他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不能给敌特任何可乘之机!
软软的小手落了空,停在了半空中。
她看着爷爷挪开的腿,小小的身体僵住了。
一股巨大的委屈,像是潮水一般涌上了心头。
爷爷……真的好讨厌软软啊。
连碰一下都不让……
她的嘴巴不受控制地瘪了起来,下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眶迅速地变红,一层水汽蒙了上来,眼前的爷爷都变得模糊了。
可是,她还是拼命地忍着。
爸爸还在外面,不能哭,哭了爸爸会担心的,也会让爷爷更生气。
软软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把那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然后,她默默地站起身,弯腰抱起自己的小板凳,一步,一步,挪到了离爷爷更远一点的墙角边,重新乖乖坐好。
既然爷爷不喜欢自己靠近,那自己就坐得远远的,不惹他心烦就好了。
她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两只小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像一个做错了事等待被惩罚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都碎了。
实话实说,当看到软软那副委屈巴巴、强忍着眼泪,却还要懂事地搬着小板凳离自己远一点的模样时,顾东海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狠狠地攥了一把。
疼!
他甚至都恨不得抬手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你个老东西!
对着这么个小人儿,你至于吗!她能有什么坏心思!
她才多大点儿!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他脑子里疯狂叫嚣:镇定!镇定!越是这个时候,越要镇定!不要心软!这可能是最高明的伪装!一定不能心软!
两种念头在脑子里激烈地交战,让顾东海的脸色愈发地紧绷和复杂。
房间里的气氛,因为软软的退让而变得更加压抑。
顾东海看着缩在墙角的小小一团,心里那场天人交战也终于渐渐平息。
他清了清嗓子,决定速战速速,用最直接的方式来打消自己的疑虑。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审讯,但常年发号施令的习惯,还是让他的语气带着一股不自觉的严肃和冰冷。
“小娃娃,”他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软软。” 软软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软软……” 顾东海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继续问道:“你告诉爷爷,你之前,是从哪里来的?”
软软的小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顾东海没有注意到,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问:“之前,你在哪里生活?都和谁住在一起啊?”
在他看来,这只是最基本、最简单的询问,就像查户口一样,了解一下这个孩子的过往背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几个在他听来平平无奇的问题,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软软记忆里那个最黑暗、最恐怖的匣子。
“从哪里来……”
“和谁一起生活……”
爷爷的话,像一根根尖锐的冰锥,狠狠地扎进了她心里。
那些她拼命想要忘记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了脑海——
阴暗潮湿的小偏房,永远也吃不饱的肚子,穿着破洞衣服在冬天里冻得瑟瑟发抖的自己……
养母因为跟养父吵架而变得狰狞的脸,挥向自己的巴掌,还有那些最难听的骂人话……
养父醉酒后嫌她碍事,一脚将她踢开的冰冷眼神……
还有那个所谓的哥哥,抢走她唯一的窝窝头,还把泥巴抹在她脸上的得意坏笑……
那些日子,没有一天是吃饱的,没有一天是穿暖的,更没有一天,是不挨打不挨骂的。
她就像一棵无人问津的小草,在那个冰冷的“家”里,艰难地、卑微地活着。
她已经非常、非常努力地不去想那些事情了。
她也已经非常、非常努力地,想要在爷爷面前保持着笑容,讨好他,让他喜欢自己一点点。
可是,她真的尽力了。
当那些痛苦的记忆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时,她再也撑不住了。
那份强装出来的坚强和懂事,在这一刻,被彻底击得粉碎。
小小的嘴巴先是委屈地一瘪,然后越瘪越大,最后,再也控制不住。
“哇——”
一声响亮的、充满了无尽委屈和恐惧的哭声,毫无征兆地在安静的房间里炸开。
小家伙彻底绷不住了,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把头埋进去,哭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要把这些年受的所有委屈,都一次性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