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没拗得过眼前这个萌娃。
尤其是在李政委搬出“少数服从多数”这条组织原则,并且一众干事齐刷刷投了赞成票之后,顾城这个团长,就算心里再觉得是小题大做,也只能无奈“投降”。
他被众人半催促半“押送”着,坐上了那辆漆着军绿色油漆的吉普车。
李政委和几个最积极的干事,像是生怕他半路跳车跑了似的,也跟着挤了上来。车里塞得满满当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软软自然是那个最坚定的“主谋”,她像个小小的监工,从头到尾都紧紧地挨着顾城坐着,小手攥着他的衣角,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写满了认真和执拗,仿佛在说:“爸爸,你今天必须听我的。”
吉普车“嘎吱嘎吱”地驶出营地,在颠簸的土路上扬起一片黄尘,朝着军区卫生院的方向开去。
这所谓的“军区卫生院”,听着名头响亮,实际上也就是戈壁滩上一处不起眼的所在。七八间低矮的土坯房,黄色的土墙,灰色的瓦片,错落着围成一个小院子。要不是门口挂着一块写着“卫生院”三个红字的木牌子,路过的人都可能以为是哪个连队的营房。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因为地处偏远,条件艰苦,战士们训练又容易受伤,所以上级对这里还算重视。院里的检测设备和常用药品,在军区的支持下,还算得上齐全。只要不是动开膛破肚的大手术,一般的头疼脑热、跌打损伤,都能应付得过来。
车子在卫生院门口停稳,李政委第一个跳下车,急匆匆地就往里走,亲自去请人。
听说顾团长来了,整个卫生院都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护士们进进出出,脚步都轻快了几分。没一会儿,一个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身穿洗得发白的白大褂的老人,就背着手,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从里屋走了出来。
这便是卫生院的院长,王德海,王老。
说起这位王老,在整个西北军区,那可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
他可不是半路出家的赤脚医生。人家是正儿八经从京城协和医院里,主动申请调过来的老专家,据说当年在京城的时候,是专门给那些大首长们看病的。一手出神入化的中医号脉本事,能从脉象里瞧出你昨天晚上吃了几个窝窝头;一手西医听诊器也用得炉火纯青,胸腔里哪怕多一口痰,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多少从战场上抬下来,只剩半口气的战士,都是从他手里给硬生生拽回来的。
军区里战士们私下里都传:只要王老说你这人还有救,那阎王爷就得乖乖把勾魂的笔给你放下。
所以,在这群糙汉子心里,王老的话,比什么都权威,比什么都管用。
最关键的是曾经顾城受了重伤,命就是王老给救回来的。
所以顾城对王老很尊重。
“顾团长来了?”王老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声音不急不缓,却带着一股子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沉稳劲儿。
“王老。”顾城见到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立正站好,态度十分恭敬。这不仅是对长辈的尊重,更是对这位救过自己性命的老专家的由衷敬佩。
“行了行了,别在我这儿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了,进来吧。”王老笑着摆了摆手,转身领着一大群人进了他那间简陋的诊室。
诊室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和中药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闻着就让人觉得安心。
王老让顾城在自己对面坐下,简单询问两句,伸出三根枯瘦但异常沉稳的手指,轻轻搭在了顾城的手腕脉搏上。随即,他便闭上了眼睛,眉头微微皱起,凝神静气地感受着脉搏的跳动。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李政委和几个干事都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丁点动静打扰到王老的诊断。
软软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小嘴巴抿得紧紧的,一双好奇的大眼睛在王老和爸爸之间来回转动,小手却始终没有松开顾城的衣角。
过了足足有三五分钟,王老才松开手,又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掀开顾城的衣服,冰凉的听头在他的胸前和背后仔细地听了又听,最后还让他张开嘴,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看了看舌苔。
一套检查流程下来,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嗯……”王老摘下听诊器,身子往后一靠,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他看着一脸紧张的李政委众人,慢悠悠地开了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没什么大问题。”
李政委和几个干事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但又有些疑惑。
“就是前些日子受了寒,加上这段时间劳累过度,身体亏空得有些厉害,气血两虚。”王老拿起桌上的钢笔,在病历本上“唰唰”地写了起来,字迹龙飞凤舞。
“我给他开点补气血的药,回去让食堂给炖点有营养的汤。记住,按时吃,多休息,少操心,养个三五天就生龙活虎了。”
说着,他撕下药方,递给旁边等着的小护士,然后便站起身,一副准备送客的样子。
在他看来这也没什么大病,呼啦啦连政委带干事们一起来,多少有点大惊小怪了。
“行了,都回去吧,别都堵在我这儿。”
王老的话,就像一颗定心丸,让诊室里紧绷的气氛瞬间松弛了下来。
顾城则一脸无奈,看了一眼李政委,以及那几个跟着瞎起哄的干事。
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一长串的埋怨:
“看看!我就说了我没事!非得折腾这一趟!就这么点小屁事,搞得跟天要塌下来一样,兴师动众的!”
“你们一个个的,是不是想要女儿想疯了?啊?一群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跟个乖宝宝似的,排排站,听一个五岁小娃娃的话,这事要是传出去,看别人怎么笑话咱们团!”
然而,面对自家团长这埋怨的目光,李政委却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他像是没看见一样,直接把顾城当成了空气。
而那几个刚刚还一脸严肃的干事,更是默契十足。他们齐刷刷地转动脖子,将目光从顾城身上挪开,不约而同地,全部聚焦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动摇,反而是满满的信赖和等待,仿佛软软接下来的反应,才是最终的判决。
顾城彻底没脾气了。
他看着这群油盐不进的下属,心里那叫一个无奈。
这到底是咋了么?
这天,是变了吗?
不就是军营里来了个长得可爱点的小萌宝吗?怎么自己这个当团长的话,突然就没人听了?
就在顾城暗自怀疑人生的时候,那个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小人儿苏软软,有了动静。
软软的小嘴不满地嘟了起来,像个挂在枝头熟透了的小樱桃。她那两条细细弯弯的小眉毛,也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拧成了一个小小的疙瘩,小脸上写满了“事情不对劲”的纠结。
她先是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爸爸,然后又转过小脑袋,仰起脸,那双清澈得像山泉水一样的大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盯住了正准备送客的王老。
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事就这么尘埃落定的时候,一个萌萌的奶奶的,却又带着异常坚定口吻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在诊室里响了起来。
“医生老爷爷,”
软软一字一顿,说得格外认真,
“我爸爸的病情,你,误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