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秦昼格外殷勤。
他不断给我夹菜,讲些轻松的话题,绝口不提储藏室和数据库。仿佛那场冲突从未发生,我们只是普通地吃了一顿晚饭。
但我能感觉到,他在观察我的反应。每当我表情稍有变化,他就会停顿,眼神里闪过一丝紧张。
他在怕。怕我反悔,怕我要求他真地删掉那些数据。
吃完饭,我主动提出:“我想看看数据库的其他部分。”
秦昼的眼睛亮了一瞬,但很快克制住:“姐姐想看什么?”
“全部。”我说,“既然要记录,我想知道你到底记录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有些内容……姐姐可能会不舒服。”
“比如?”
“比如……”他移开视线,“姐姐生病时的记录,情绪低落时的记录,还有……一些比较私密的时刻。”
“有多私密?”
秦昼的耳朵红了:“比如姐姐大学时谈恋爱,和男友约会的一些……公开场合的照片。我只是从社交媒体上保存的,没有跟踪。”
他说“没有跟踪”,但我不信。
“打开看看。”我说。
秦昼带我去书房,打开他的私人电脑——不是给我用的那台。输入一串复杂的密码后,进入了“晚意数据库”的主界面。
界面设计得很专业,像档案馆的管理系统。左侧是树状分类目录,右侧是预览区。
分类包括:影像资料、文字记录、实物扫描、音频文件、生物数据……
“生物数据?”我皱眉。
“比如姐姐的体检报告、血型、过敏原这些。”秦昼解释,“林姨以前给我的,说万一姐姐生病,医生需要知道。”
合理,但还是不舒服。
我点开“影像资料”,子分类按年份排列。随机点开2016年——我大四那年。
里面有几个相册:“毕业典礼”“纪录片首映”“旅行-云南”“日常生活”。
我点开“日常生活”。
第一张照片,是我在图书馆打瞌睡,头靠在书上。角度隐蔽,显然不是摆拍。
第二张,是我在食堂吃饭,餐盘里有青椒——我不吃青椒,但那张照片里,我在挑青椒。
第三张,是我下雨天没带伞,用书包顶在头上跑过操场。
“这些照片,”我问,“谁拍的?”
秦昼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雇了人。”
“雇人偷拍我?”
“不是偷拍!”他急忙解释,“是记录!而且我只要求拍公开场合,不涉及隐私!姐姐,我只是想……想看你过得怎么样。”
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雇人跟踪是件很正常的事。
我继续翻。
2017年,我开始拍第一部正式纪录片。文件夹里有大量拍摄现场的偷拍照片:我在山区采访老人,我在街头发问卷,我在剪辑室熬夜……
甚至有我累极睡在剪辑台上的照片。
“这张,”我指着那张睡着的照片,“也是你雇人拍的?”
秦昼点头,声音低下去:“姐姐那时候太拼了,每天只睡四小时。我很担心,但又不敢打扰你。只能通过照片,确认姐姐还……活着。”
他说“活着”时,声音在抖。
我关掉2017年的文件夹,点开2018年——我在纽约的第一年。
照片风格变了。不再是偷拍,而是街景、建筑、甚至天气记录。
“这些……”
“姐姐公寓附近的街景。”秦昼轻声说,“我让在纽约分公司的人,每天上班路过时拍一张。我想知道姐姐每天看到的天空是什么颜色,街道是什么样子。”
他顿了顿:“还有姐姐窗台上的多肉植物。我让他们用长焦镜头拍,看它长得怎么样。有段时间它快死了,我急得想飞去纽约救它。”
我愣住了。
那盆多肉我确实养死过。在纽约的第一个冬天,暖气太足,我忘了浇水,等发现时已经干枯了。我难过了一阵,然后买了盆新的。
我不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人每天看着它,为它的生死焦虑。
“你怎么知道它快死了?”我问。
“叶片开始发皱,颜色变暗。”秦昼说得很专业,“我查了资料,应该是缺水。我让助理去敲门,假装是物业检查,提醒你浇水。但你没在家,助理就留了张字条。”
我想起来了。那年冬天确实有张匿名字条塞在门缝,写着“植物该浇水了”。我以为是邻居好心,没多想。
原来是他。
“后来它还是死了。”我说。
“嗯。”秦昼点头,“我看到空花盆时,难过了好几天。好像……好像姐姐的一部分死掉了。”
他说得那么认真,我不知该生气还是该感动。
我继续往下翻。
2019年,数据库里开始出现我的作品分析。秦昼不仅收集了我的纪录片,还写了详细的观后感,分析了我的拍摄风格、主题偏好、甚至镜头语言。
2020年,他开发了一个预测模型,试图根据我过往的作品,预测我下一部会拍什么。准确率……居然挺高。
2021年,数据库加入情绪分析功能。他通过我公开的照片和文字(社交媒体、采访等),用AI分析我的情绪状态。图表显示,那一年我有37%的时间处于“压力较大”状态。
“这个准吗?”我问。
“不准。”秦昼老实说,“公开表现和真实情绪差距很大。所以后来我停了这项。”
2022年,我妈去世。数据库里那段时间的记录很少,只有一些公开的讣告和葬礼照片。但备注里,秦昼写了很多:
“姐姐今天哭了三次。我要尽快完成并购,回去陪她。”
“姐姐瘦了。让助理订了营养品,但她没收。”
“姐姐决定回上海。终于。”
最后一条备注的时间,是我回国前一周:
“准备迎接姐姐回家。一切都必须完美。”
看到这里,我关掉了数据库。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电脑风扇的轻微嗡鸣。
秦昼站在我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姐姐……生气了吗?”
我不知道。
生气吗?当然。被这样全方位地监控、分析、预测,任何人都会生气。
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沉甸甸的情绪。
这个人,用了十八年时间,建造了一座关于我的博物馆。从衣服到照片,从作品到情绪,从生活细节到人生轨迹。
他像一个最虔诚的馆员,日复一日地收集、整理、归档。
而他自己,是唯一的参观者。
“秦昼,”我转身看他,“你做这些……快乐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快乐。每天打开数据库,看到姐姐的一切都在那里,就很安心。就像……姐姐从未离开过。”
“但我不在。”
“在的。”他固执地说,“在数据里,在记忆里,在我心里。”
他走近一步,眼睛里有种狂热的光:
“姐姐,你知道吗?这个数据库最厉害的功能,是模拟。”
“模拟?”
“嗯。”他点头,“我输入姐姐的所有数据——喜好、习惯、性格特征——系统可以模拟出姐姐在某种情境下的反应。比如,如果我问姐姐‘晚上想吃什么’,系统会根据姐姐的饮食偏好、当天情绪、甚至天气,给出预测答案。”
他顿了顿:“准确率有83%。”
我后背发凉:“你用这个……干什么?”
“最开始是想预测姐姐的行为,比如姐姐会不会接某个危险项目,我该怎么阻止。”秦昼说,“但后来我发现,它最大的用处是……陪我说话。”
他的声音低下去:
“姐姐在纽约的十年,我经常打开模拟程序,输入一些问题。比如‘姐姐今天过得好吗’,‘姐姐想我了吗’。系统会给出模拟回答。虽然知道是假的,但……听着那些回答,就好像姐姐真的在跟我说话。”
他说这话时,眼神脆弱得像一碰就碎。
我忽然明白了。
这个数据库,这些模型,这些人偶——都是他对抗孤独的工具。
我不在的十年,他用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虚拟的我。然后和那个虚拟的我说话,生活,假装我从未离开。
这不是爱。
这是病。
但病的根源,是孤独。
是十四岁那年,我为他挡下那一刀后,他再也无法摆脱的“必须保护姐姐”的执念。
是十八岁那年,我醉酒说“娶姐姐好不好”,他当真后的漫长等待。
是二十五岁那年,我飞去纽约,留他一个人在上海,用十年时间,把自己变成一座关于我的纪念馆。
“秦昼,”我说,“把模拟程序删掉。”
他身体一僵:“姐姐……”
“删掉。”我重复,“如果你想和我说话,就来找我。真的我在这里,不需要模拟。”
秦昼的眼睛红了:“但姐姐……不一定想跟我说话。”
“你可以试试。”我说,“从现在起,每天给你一小时。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会回答真的答案,不是模拟的。”
他愣住了,然后眼泪掉下来:“真的?”
“真的。”我点头,“但条件是:删掉模拟程序,停止所有偷拍和预测分析。数据库可以保留,但只能是静态档案,不能再更新。”
秦昼用力点头:“好!我删!我现在就删!”
他坐到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操作。我看到他打开一个复杂的程序界面,输入确认密码,然后点击“永久删除”。
进度条开始走动。
他转头看我,眼泪还在流,但笑容很亮:
“姐姐,我会学会的。学会和真的你说话,不是和模拟的你。”
我看着他,这个偏执到病态的男人。
他删掉了一个陪伴他十年的程序,像扔掉一根拐杖。
而我要做的,是在他学会走路之前,不让他摔倒。
这很难。
但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在数据的牢笼,和真实的我之间,架一座桥。
让他慢慢走过来。
让我慢慢接受。
两个被困住的人,试图拯救彼此。
用真的对话,替代假的数据。
用活的感情,替代死的档案。
这很冒险。
但也许,值得一试。
因为数据库可以删除。
但爱不能。
即使那是扭曲的爱。
即使那是病的爱。
那也是爱。
而爱,值得一次拯救的机会。
即使拯救的过程,会像在刀尖上行走。
即使每一步,都可能流血。
但总比困在数据里,永生不死,也永不活着,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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