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门铃响了。
不是访客,是送货。秦昼昨晚订购的拍摄设备,准时送达。
我下楼时,看到客厅里已经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零七和另一个机器人正在拆箱,动作机械但高效。秦昼站在一旁监督,手里拿着清单核对。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姐姐醒了?正好,设备都到了。你看看喜欢哪台。”
他拉着我走到箱子前,像个炫耀新玩具的孩子。
第一个箱子里是台ARRI Alexa Mini,电影级摄影机,机身小巧但性能强悍。旁边配套着一整套蔡司镜头,从广角到长焦。
第二个箱子是索尼VENICE,另一款顶级电影机。
第三个、第四个……整整十台摄影机,涵盖了市面上所有高端型号。旁边还有各种配件:三脚架、稳定器、无线图传、录音设备、灯光器材……
“这些……”我喉咙发干,“多少钱?”
“不重要。”秦昼摆手,“姐姐挑顺手的用。不喜欢的我捐掉,或者放储藏室。”
他说“储藏室”时语气自然,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飘了一下。
“我用不了这么多。”我说,“一台就够了。”
“那就都试试!”秦昼拿起那台Alexa Mini递给我,“姐姐先试试手感。这台很轻,适合手持拍摄。”
我接过摄影机。金属机身冰凉,重量适中。开机,取景器亮起,画面清晰锐利。
透过取景器,我看到秦昼的脸。他正专注地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近乎虔诚的光。
我下意识按下了录制键。
“姐姐开始拍了?”秦昼问,声音里有压不住的兴奋。
“嗯。”我把镜头对准他,“自然点,该做什么做什么。”
“我该做什么?”他有点手足无措,“姐姐想拍我什么?”
“日常。”我说,“比如……你早上一般做什么?”
秦昼想了想:“我……先喝咖啡,然后看新闻,处理邮件,健身……”
“那就做这些。”我把镜头推近,“不用管我,当我不存在。”
“怎么可能当姐姐不存在。”他笑了,但努力调整状态,“好,我试试。”
他走向咖啡机,开始煮咖啡。动作依旧流畅,但明显比平时僵硬。倒咖啡时手抖了一下,差点洒出来。
“姐姐……”他回头看我,“我有点紧张。”
“为什么紧张?”
“因为姐姐在看着我。”他老实说,“用镜头看着我。感觉……很正式。”
我关掉录制,放下摄影机:“秦昼,放松。这只是日常记录,不是正式采访。”
“但这是姐姐的作品。”他认真地说,“我想表现得好一点。”
“自然就是好。”我重新拿起摄影机,“继续。”
这次他稍微放松了些。煮咖啡,看平板电脑上的新闻,偶尔喝一口咖啡。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在他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镜头里的秦昼很好看。轮廓分明,睫毛很长,专注时眉头微皱。如果不是知道他的偏执,这几乎是个完美的画面。
拍了大约十分钟,我放下摄影机:“好了,素材够了。”
“这就够了?”秦昼意犹未尽,“姐姐还可以多拍点,比如我去健身,或者处理工作……”
“慢慢来。”我说,“纪录片是长期项目,不着急。”
秦昼点头,但眼神有点失落,像没被喂饱的宠物。
上午十点,我的网络权限开启。我没有立刻上网,而是拿着摄影机在宅邸里转悠,拍摄空镜。
玻璃花园、阳光房、旋转楼梯、书房的一角……我想用这些画面建立空间感,展现这个“世界”的样貌。
秦昼跟在我身后,保持三米距离,但眼神一直追随着我。每当我回头看他,他就露出微笑。
拍到那扇深灰色的储藏室门时,我停下脚步。
“秦昼,”我把镜头对准门,“这里面可以拍吗?”
他的笑容僵了一下:“里面……没什么好拍的。都是灰尘。”
“我想看看。”我坚持。
秦昼走过来,手放在门把上。犹豫了几秒,他按了指纹。
门开了。
我举起摄影机走进去。储藏室还是昨晚的样子,纸箱堆叠,防尘布覆盖。光线昏暗。
我拍了一圈,镜头扫过那些箱子。秦昼跟在我身后,呼吸声有点重。
“这些箱子都装的什么?”我问,镜头转向他。
“旧物。”他说,“林姨的,我的,还有一些……姐姐以前的东西。”
“我的东西?”
“嗯。”秦昼走到一个箱子前,打开,“比如这个,是姐姐大学时的笔记和作业。我帮你收着。”
箱子里确实是我大学时的东西:电影史的笔记,剧本作业,还有一些涂鸦。纸张已经泛黄。
我又拍向其他箱子。秦昼一一介绍:“这个是林姨的旧衣服,我留着当纪念。这个是我的旧书和玩具。这个……”
他停在一个较大的箱子前,犹豫了。
“这个是什么?”我把镜头推近。
“……没什么。”秦昼试图用身体挡住箱子,“姐姐,这里灰尘大,对设备不好。我们出去吧?”
他的紧张太明显了。
我没坚持,关掉摄影机:“好。”
我们走出储藏室,秦昼立刻关上门,像松了口气。
“姐姐,”他说,“其实有些东西……我不想被拍进去。可以吗?”
“比如那个箱子里的东西?”
他点头:“是我的……一些私人日记和资料。和姐姐无关的。”
他说“和姐姐无关”,但我不信。
不过我没戳穿:“好,尊重你的隐私。以后拍摄,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直接喊停。”
秦昼的眼睛亮了:“真的?”
“嗯。”我点头,“这是基本原则。”
他笑了,那个笑容很干净:“谢谢姐姐。”
那天下午,我在三楼新布置的剪辑室里熟悉设备。秦昼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是顶配:双4K显示器,专业调色台,音响系统,还有一整面墙的硬盘阵列。
我试着导入早上拍的素材。画面很清晰,秦舟在晨光中煮咖啡的镜头甚至有电影感。
但看着这些画面,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的镜头太“安全”了。
我只拍了秦昼温和、克制、甚至有些紧张的一面。没有拍他的偏执,没有拍他的控制,没有拍那些让我窒息的瞬间。
我在美化他。
或者说,我在自我审查。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拍下那些黑暗面,秦昼会有什么反应?他会允许这些素材存在吗?会允许我剪辑成片吗?
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秦昼端着水果盘进来:“姐姐忙了一下午,休息一下。”
他把盘子放在桌上,站在我身后看屏幕。画面上正播放他喝咖啡的镜头。
“我上镜吗?”他问,有点不好意思。
“挺好的。”
“姐姐拍得真好。”他轻声说,“原来在姐姐镜头里,我是这样的。”
“什么样?”
“嗯……”他想了想,“很平静,很……正常。”
他说“正常”时,语气里有种渴望。
“你本来就很正常。”我说。
秦昼摇头:“我不正常。我知道。但姐姐的镜头让我看起来正常……这很好。”
他靠近一些,手轻轻搭在我椅背上:
“姐姐,你说如果我一直表现得很正常,是不是就真的会变成正常人?”
这个问题太沉重,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秦昼也没等我回答,继续说:“我会努力的。为了姐姐的镜头,我会努力做个正常人。”
他说得那么认真,我几乎要相信了。
但傍晚时分,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看清了真相。
我在玻璃花园拍摄植物特写,秦昼在客厅开视频会议。会议似乎不太顺利,我隐约听到他提高音量的声音。
“这个条款不能接受……对,我说了不行……那就终止合作。”
他的语气很冷,和在我面前那个温顺的弟弟判若两人。
我悄悄把镜头转向客厅。透过玻璃门,我看到秦昼坐在沙发上,侧脸线条紧绷,眼神锐利如刀。他在训斥屏幕那头的人,话语简短但压迫感十足。
这才是真实的他。商场上杀伐决断的秦总,不是那个煮咖啡会手抖的弟弟。
我录了一分钟,然后关掉摄影机。
秦昼结束会议后,又变回了温和的样子。他走到花园里,笑着问:“姐姐在拍什么?”
“拍植物。”我说,“你会议结束了?”
“嗯,一点小事。”他轻描淡写,“姐姐晚上想吃什么?厨师买了很新鲜的和牛,可以做寿喜烧。”
“都好。”
晚餐时,秦昼又恢复了那种专注看我的状态。给我夹菜,问我味道如何,说些轻松的话题。
但我脑子里全是下午那个冰冷的他。
晚上,我在剪辑室看今天的所有素材。白天温和的秦昼,下午冰冷的秦昼,交替出现在屏幕上。
我忽然明白了:秦昼在“表演”。
在我面前,他扮演一个正在“学习正常”的弟弟。在镜头前,他表演一个“值得被记录”的对象。
而真实的他,可能藏在那些我拍不到的地方——比如那间储藏室,比如那个他不想被拍的箱子。
我关掉剪辑软件,坐在黑暗里。
手机震动,是秦昼的消息:
“姐姐还在忙吗?早点休息。”
我回复:“马上睡。”
他又发来:“今天很开心。谢谢姐姐拍我。”
我看着这句话,心里五味杂陈。
秦昼,如果有一天,我拍下了你最不想被看到的一面,你还会说“谢谢姐姐拍我”吗?
如果有一天,我把这些素材剪成片,告诉世界你是怎样的偏执狂,你还会觉得“很开心”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这个纪录片不能只拍表面。
我要拍真相。
哪怕真相会伤人。
哪怕真相会让我失去这脆弱的“休战”。
因为我是纪录片导演。
我的职责是记录真实,不是制造幻象。
即使那个幻象,看起来很美。
即使那个幻象里,有一个“正在变好”的秦昼。
和一个“似乎接受”的林晚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