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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9章 凌晨三点的缝纫机

    接受那十件新睡衣后,秦昼明显放松了许多。

    他开始允许我更长时间单独待在房间,甚至允许我在没有机器人“陪同”的情况下在玻璃花园里待一下午——当然,花园是全封闭的,唯一的门需要权限才能打开。

    “姐姐在适应这里。”他对零七说,语气里带着欣慰,“她在慢慢接受。”

    零七微笑回应:“是的,秦先生。林小姐今天在花园里看了三小时书,情绪稳定。”

    他们对话时,我就在不远处给一盆兰花浇水。听到这话,手顿了一下。

    情绪稳定。像在描述实验室里的小白鼠。

    但我没说什么。我在执行我的新策略:表面配合,暗中观察。

    秦昼的偏执有其规律。比如他每天会固定时间检查我的位置: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下午三点、晚上八点、睡前十一点。通过机器人管家的汇报,或者直接来“看看”。

    比如他对我接触的物品有特殊关注:我碰过的书,他会在我离开后去翻看;我用过的茶杯,他会收起来自己清洗;我睡过的床单,他坚持每天更换,换下来的他会亲手折叠——这个发现让我毛骨悚然。

    再比如,他对“新”东西有某种执念。那十件新睡衣,他每天会问我“今天穿哪件”,然后根据我的选择,调整第二天的安排:如果我选了真丝款,他会让厨师准备更精致的晚餐;如果选了纯棉款,他会提前打开地暖,说“棉质睡衣在温暖环境里最舒服”。

    他像在通过我的选择,解读我的情绪,然后调整他构建的这个世界。

    而我,开始利用这一点。

    第三天,我选了那件淡蓝色的纯棉睡衣——就是他通宵重做的那件。标签内侧绣着“给晚意。昼。2023.10.28”。

    秦昼看到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姐姐喜欢这件?”他问,声音里压着高兴。

    “嗯,舒服。”我轻描淡写。

    那天晚上,他给我热牛奶时多放了一勺蜂蜜——我记得我小时候喜欢这样。我没说破,喝了。

    第四天,我选了香槟色真丝吊带裙。就是那件被他撕碎又重做的,标签日期是2023.10.27。

    秦昼盯着那件睡衣看了很久,然后轻声说:“这件……我修补过,针脚可能不够完美。”

    “看不出来。”我说,“很漂亮。”

    他笑了,那个笑容有点脆弱:“姐姐不嫌弃就好。”

    那天他推掉了晚上的视频会议,在阳光房陪我看了部电影——我选的,《楚门的世界》。他看得格外认真,结束后问我:“姐姐觉得楚门可怜吗?”

    “可怜。”我说,“他活在一个被设计好的世界里,却不自知。”

    秦昼沉默了很久,然后说:“但如果那个世界很美好呢?如果他出去后,发现真实世界更残酷呢?”

    “那也是他的选择。”我看着屏幕里楚门推开那扇门的背影,“人有权知道真相,也有权选择痛苦的真实,或幸福的谎言。”

    秦昼没再说话。那天晚上,他失眠了。我半夜起来,看到书房亮着灯,他坐在桌前,面前摊着那本十年前就开始写的笔记本。

    第五天,我故意没选新睡衣,而是穿了件普通的旧T恤——我从纽约带回来的,洗得有点发白了。

    秦昼看到时,表情僵了一瞬。

    “姐姐……不喜欢新睡衣吗?”

    “喜欢,但偶尔也想穿自己的衣服。”我说,“这件T恤跟了我五年,有感情了。”

    秦昼盯着那件T恤,眼神复杂。那上面没有他的标记,没有他的心意,甚至不是他准备的。它代表着我的过去,一段他无法参与的、独立的时光。

    那天他一整天都很安静,处理工作时心不在焉,午餐时几乎没说话。

    下午,我看到他在衣帽间里,拿着那件旧T恤发呆。然后他做了件让我哭笑不得的事:他把T恤小心地叠好,放进一个真空收纳袋,抽空空气,贴上标签,写上“姐姐的旧物-需妥善保存”。

    他在用他的方式,“收纳”我的独立。

    我意识到,秦昼的偏执是个无底洞。我每让一步,他就会前进一步。我每展露一点“接受”,他就会想要更多。

    而我的耐心在消耗。

    冲突在第六天晚上爆发。

    那天我洗澡时,发现沐浴露换成了新品牌。不是我常用的那个。

    我裹着浴袍出来,问秦昼:“沐浴露怎么换了?”

    “那个品牌被收购了,配方可能会变。”他解释,“我找了成分更安全的替代品,姐姐试试看?”

    “我想用原来的。”

    “原来的买不到了。”秦昼说,“但新的一样好,我测试过。”

    “测试?”

    “嗯,我让实验室做了成分分析,也亲自试用了一周。”他认真地说,“确保不会引起过敏,香味也是姐姐喜欢的栀子花调。”

    他连我洗澡用什么都要控制。

    积累了几天的烦躁在这一刻爆发。

    “秦昼!”我提高音量,“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用什么沐浴露,穿什么睡衣,看什么书,都是我的事!你能不能不要什么都管?!”

    秦昼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从惊讶到受伤,再到一种熟悉的偏执。

    “姐姐,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他声音发紧。

    “可我不需要!”我抓起那瓶新沐浴露,走向卫生间,“我要我原来的!就算买不到,我也要相似的味道,而不是你‘测试’过的!”

    我打开水龙头,想把那瓶沐浴露倒掉。

    秦昼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姐姐,别浪费。这瓶很贵,而且……”

    “而且什么?”我瞪他,“而且是你‘精心挑选’的?秦昼,够了!我受够了你的‘精心’!”

    我用力挣扎,沐浴露瓶掉在地上,盖子没拧紧,乳白色的液体流了一地。

    栀子花的香气弥漫开来。

    秦昼看着地上的液体,又看看我,脸色苍白。

    “姐姐……”他声音发抖,“你就这么讨厌我为你做的一切?”

    “我不讨厌你,我讨厌你的方式!”我甩开他的手,“秦昼,爱不是控制!不是把我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明明白白!我是人,不是你的养成游戏!”

    秦昼后退一步,背撞在门框上。他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时,眼神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好。”他说,“姐姐想自己决定,那就自己决定。”

    他转身离开浴室,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

    “这是宅邸的智能控制系统。”他把平板递给我,“姐姐可以自己调整:室温、灯光、音乐、甚至菜单。机器人管家的指令权限,我分一半给你。你想用什么沐浴露,我明天让零七去买十个品牌,你自己选。”

    我看着他,没接平板。

    “秦昼,这不是重点。”

    “那重点是什么?”他问,眼神执拗,“姐姐告诉我,重点是什么?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这么生气?”

    他的表情像个迷路的孩子,手里拿着自以为正确的地图,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我忽然觉得很累。

    “重点是你没有把我当成平等的人。”我说,“你把我当成需要你保护的、需要你安排的、需要你‘养育’的对象。秦昼,我不是你的责任,不是你的项目,不是你的……作品。”

    秦昼的手垂下来,平板电脑的屏幕暗下去。

    “可姐姐就是我的责任。”他轻声说,“从你为我挡下那一刀开始,就是我的责任。这辈子都是。”

    又是那道疤。又是十五岁。

    那件事像个诅咒,把我们绑在一起。他用愧疚编织成爱,用责任浇筑成牢笼。

    “如果……”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如果那天我没为你挡刀呢?如果受伤的是你呢?”

    秦昼摇头:“没有如果。事实是姐姐为我受伤了,所以我欠姐姐的。这辈子都欠。”

    “我不需要你还!”

    “可我需要还!”他提高音量,眼睛红了,“姐姐,你不明白吗?如果我不还,我会疯掉!这十年我每天做梦都梦到那一天,梦到你的血,梦到我有多无能!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还,用我的一切对你好,让你再也不会受伤!”

    他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

    “姐姐,你就不能……就接受我的还债吗?就让我对你好,不行吗?”

    他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我手背上,滚烫。

    我看着他,这个被愧疚和偏执折磨了十年的男人。他建造了这座华丽的监狱,不是为了囚禁我,是为了囚禁他自己——囚禁在那个十四岁雨夜里无能为力的男孩。

    我抬手,擦掉他的眼泪。

    “秦昼,你不欠我。”我说,“那天我是自愿的。我是姐姐,保护弟弟,天经地义。”

    他摇头,用力摇头:“不,是我没用。如果我再强一点,姐姐就不用受伤。如果我再……”

    “秦昼!”我打断他,“听我说:你不欠我。从来都不。”

    他愣住,眼泪还在流。

    我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沐浴露瓶子,放在洗手台上。

    “沐浴露的事,算了。”我说,“这个味道……也挺好的。”

    秦昼看着我,嘴唇在颤抖:“姐姐……”

    “但仅此一次。”我看着他的眼睛,“以后我的事,让我自己决定。你可以建议,可以关心,但不能替我做决定。可以吗?”

    他用力点头,眼泪掉得更凶:“好……好。”

    那天晚上,秦昼又进了那间有缝纫机的房间。

    但这次不是修改睡衣,也不是做新衣服。

    我半夜被隐约的音乐声吵醒——是轻柔的钢琴曲,从那个房间传来。

    我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秦昼背对着我,坐在缝纫机前。但他没有在缝纫,只是在……踩踏板。嗒嗒嗒,嗒嗒嗒,缝纫机空转着,针头上下起落,没有布料。

    他在听缝纫机的声音。

    就像有些人听雨声、听白噪音助眠一样,他在听缝纫机规律的声音。

    台子上放着一个相框,是我十五岁和他的合照。那是我受伤前拍的,我搂着他的肩膀,对着镜头笑,他有点害羞,但眼睛亮晶晶的。

    秦昼看着那张照片,脚一下一下踩着踏板。

    嗒嗒嗒,嗒嗒嗒。

    像心跳,像计时,像某种固执的念经。

    我靠在门框上,看了很久。

    最后轻轻带上门,回到卧室。

    那一夜,缝纫机的声音响了很久。

    嗒嗒嗒,嗒嗒嗒。

    像在编织一个永远织不完的梦。

    而我躺在黑暗中,明白了一件事:

    我和秦昼的战争,不是输赢的问题。

    是怎么在一片废墟上,重建一种能让我们都活下去的关系。

    废墟里有他的愧疚,有我的愤怒,有那道二十八针的伤疤,有十年分离的空白。

    而重建的工具,可能只有两样:

    时间。

    和那台凌晨三点还在响的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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