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杭州,天色总是暗得比别处早。雨丝如织,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雨之中,西湖的水面上升起一层薄雾,像是一层化不开的愁绪。
城外二十里,钱塘江口。
夜色下的江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墨色,波涛拍打着岸边的乱石,发出沉闷的轰鸣。这里是淡水与咸水的交汇之处,也是潮汐肆虐的险地。
一艘巨大的海船,正静静地停泊在江心深水区。船身漆黑,桅杆高耸,上面没有挂任何旗帜,像一头潜伏在暗夜里的巨兽,正贪婪地注视着这座繁华的商埠。
船舱内,灯火通明。
一名身穿红袍、满脸横肉的男人正坐在虎皮交椅上,手里把玩着两只精铁打造的胆。他便是蔡京的心腹死士,王虎。在经历了瓜洲渡的惨败后,他不仅没有收敛,反而像一头受伤的孤狼,变得更加疯狂。
“爷,都准备好了。”
一名身材矮小的亲信凑上前,低声汇报道,“船底的那层‘龙骨’已经加固,足以抵抗普通的江浪。那三百名‘倭人’都在底舱养精蓄锐,只等潮起之时,咱们就顺流而下,直冲杭州码头。到那时,里应外合,一把火烧了苏子瞻的府衙,再把这‘私通倭寇’的黑锅扣在他头上,看这次谁来保他!”
王虎冷哼一声,将手中的铁胆狠狠砸在桌案上:“那个姓陈的通判虽然是个铁面御史,但他手里的兵都是软脚虾。只要咱们冲进去,大宋的军队根本挡不住。到时候,别忘了把‘江南义庄’的那几本假账本扔在苏子瞻的书房里,我要让他百口莫辩,身败名裂!”
“爷高明!”
“只是……”那亲信犹豫了一下,“蔡大人那边,真的不通知一声?毕竟这次动用了这么大的阵仗,万一失手……”
“失手?”王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瓜洲渡是因为轻敌。这一次,我是抱着必死的心来的。蔡大人如今在朝中也是自身难保,若我不能在江南杀出一条血路,谁还会记得咱们这些替主子卖命的狗?等我除了苏子瞻,控制了杭州的财路,就算是蔡大人,也得高看咱们一眼!”
“报——!”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惊恐的喊叫。
“慌什么!滚进来!”王虎怒喝道。
一名水手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脸上带着血迹:“爷……不好了!江面上……江面上全是鬼火!”
“鬼火?”
王虎霍然站起,几步冲到船窗边,推窗望去。
只见原本漆黑一片的江面上,不知何时竟然亮起了无数盏红灯笼。那些灯笼并非挂在船上,而是漂浮在水面上,顺着潮水缓缓流动,宛如一条蜿蜒曲折的火龙,将这艘巨大的海船团团围住。
更可怕的是,那些灯笼的光芒映照下,周围的芦苇荡里,似乎有无数黑影在晃动。
“有埋伏!”王虎脸色骤变,“传令!起锚!全速冲出去!”
……
与此同时,钱塘江岸边的一处高岗上。
苏轼身披蓑衣,头戴斗笠,静静地立在风雨中。他的身旁,站着海塘营统领王猛。这位孔武有力的汉子此刻正紧张地握着刀柄,手心里全是汗水。
“先生,这真的能行吗?”王猛看着江面上那壮观的景象,声音有些发颤,“咱们这‘火龙阵’,不过是用几十艘装满灯火的空船布下的,若是那帮亡命徒直接冲撞过来……”
“他们不敢冲。”苏轼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格外冷静,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王统领,你也是军人,应该知道。当敌人看不清前路的时候,恐惧比刀剑更锋利。”
苏轼抬起手,指了指远处江口那一排排看似不起眼的木桩。
“而且,我也没打算只靠灯笼吓退他们。这钱塘江的潮水,才是咱们最锋利的刀。”
“点火。”苏轼轻声下令。
随着他的一声令下,岸边的几座烽火台同时升起了狼烟。紧接着,江底突然传来几声沉闷的巨响。
“轰!轰!”
那是埋藏在江底的“土雷”。虽然威力不足以炸沉巨舰,但巨大的冲击波足以搅浑江水,让江底的淤泥翻涌而上,瞬间堵塞住海船的舵机和测深仪。
海船上,剧烈的震动让王虎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怎么回事?触礁了?!”王虎惊恐地大吼。
“爷!不是触礁!是水底有人炸了泥沙!舵……舵失灵了!船身被困住了!”水手们惊慌失措地喊道。
就在这时,周围的芦苇荡里,突然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
“杀——!”
但这喊杀声并非来自千军万马,而是经过了王猛精心设计的“回声谷”效果。几百名赤膊的汉子,手中拿着铜锣、战鼓,拼命敲击,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听上去就像是几千伏兵杀到。
王虎看着窗外那漫天的红灯笼,听着耳边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再加上船身失控的剧烈晃动,他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了。
他不怕死,但他怕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对手。这太像是他在瓜洲渡遇到的那种“鬼魅”战术——那是苏子瞻的手段!
“苏子瞻!是你!一定是你在捣鬼!”王虎双目赤红,拔出腰刀,砍碎了身边的桌案,“传令!底舱的倭人全部上甲板!不管水里有什么,给我杀出去!”
然而,底舱并没有回应。
“混账!为什么不说话?”
王虎冲到舱门口,一把拉开舱门,一股浓烈的热浪夹杂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底舱里,火光冲天。
那些原本准备用来屠城的倭寇,此刻正处于极度的混乱之中。原来,苏轼早已通过小坡,混入了海船的伙房,在他们的饮水里下了致幻的草药,并在底舱的柴草堆里埋下了火磷。
当江底的震动发生时,火磷被引燃。这群凶悍的杀手在密闭的空间里,变成了待宰的羔羊。
“完了……全完了……”王虎瘫坐在甲板上,看着四周蔓延而来的火光,眼中流露出一丝绝望。
“王虎兄,这把火,烧得可还暖和?”
一个温润的声音,穿透风雨,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王虎猛地抬头,只见一艘小船,破浪而来。
船头站着一个人,没有披甲,没有拿刀,只是负手而立,手中甚至还提着一壶酒。
苏轼。
此时,小船已经靠近了燃烧的巨舰。王猛指挥着手下,用铁钩钩住了海船的船舷。
“苏……苏子瞻!”王虎咬牙切齿,举刀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烈焰逼退了半步,“你……你好狠毒的心肠!竟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苏轼跳上甲板,看着这个曾经让他陷入绝境的敌人,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种深深的悲悯。
“王虎,你错了。”
苏轼将手中的酒壶扔给旁边的一个喽啰,然后缓缓向前走去,“心狠毒的不是我,是这个吃人的世道。蔡京为了权力,可以牺牲整个江南;你为了荣华,可以出卖良知。今日这把火,烧的不是你,是你们心中那点未泯的贪婪。”
“少废话!要杀要剐,冲爷爷来!”王虎嘶吼着,想要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就在这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地钉在了王虎的脚边。
箭杆上,绑着一块丝帕。
王虎一愣,下意识地捡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用熟悉的笔迹写着四个字:
事败,弃子。
那是蔡京的亲笔。
王虎看着那四个字,身体开始剧烈颤抖。他突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鬼哭。
“弃子……哈哈!原来我拼上性命,也不过是弃子!蔡京!你这奸贼!”
笑声戛然而止,王虎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他没有再去攻击苏轼,而是反手一刀,狠狠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甲板上,也溅在了苏轼的衣摆上。
王虎的尸体缓缓倒下,脸上还带着一种解脱的神情。
苏轼看着他的尸体,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先生,他……死了?”小坡从后面探出头,有些害怕地问道。
“死了。”苏轼转过身,看着身后那艘正在燃烧的巨舰,“死了也好。这世上的棋子太多了,少一颗,便少一份被摆弄的悲剧。”
“那蔡京那边……”
苏轼抬头看向北方,那是汴京的方向。火光映照着他的脸庞,让他的神情看起来格外坚毅。
“蔡京以为他在下棋,但他不知道,棋盘也是会反抗的。王虎一死,蔡京在江南的暗线便断了大半。加上这本从徐得力身上搜来的账本……”
苏轼从怀里摸出那本已经被水浸湿了一角的账本,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走吧,这里快要沉了。”
苏轼带着小坡和王猛的手下们,迅速撤离了燃烧的海船。
身后,巨大的海船在钱塘江的波涛中缓缓下沉,最终化作了一堆焦黑的残骸。
雨还在下,冲刷着江面上的血迹和火光。
苏轼回到小船上,早已疲惫不堪。但他并没有休息,而是借着微弱的灯光,从袖中掏出一支狼毫笔,在一张湿漉漉的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不是诗词,也不是奏折。
那是一份名单。名单上,除了那些已经被揭露的贪官污吏,还有一个名字——高太后身边,那个看似忠心耿耿的内侍,梁惟简。
这是他在翻阅账本时,发现的一个极其隐晦的名字。虽然只是一笔带过,但那种习惯性的笔锋勾连,与高太后的懿旨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先生,您在写什么?”小坡好奇地凑过来。
苏轼不动声色地将宣纸折起来,塞进贴身的衣袋,然后揉了揉小坡的脑袋:“没什么,在写一篇新文章。题目就叫……《谁是朋友》。”
他抬起头,看着雨夜中渐渐清晰的杭州城轮廓。
杭州守住了。
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因为这场大火,不仅烧死了王虎,也烧掉了他最后的退路。朝堂之上,那些真正的幕后黑手,绝不会坐视他在杭州站稳脚跟。
下一轮的清洗,已经在路上了。
“小坡,回府。”苏轼轻声道,“明天,陈通判恐怕又要来问罪了。这一仗,虽然赢了,但咱们这‘破坏公物’的罪名,怕是逃不掉了。”
小坡破涕为笑:“先生,那咱们赔吗?”
“赔?”苏轼眨了眨眼,“这海船可是蔡京的私产,咱们替朝廷缴获了敌船,那是大功一件。至于赔钱嘛……”
苏轼看向远处的西湖,“就让西湖里的荷花,慢慢赔吧。”
雨停了。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在硝烟与血腥中,缓缓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