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陈墨。
苏轼牵着小坡,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洞穴中摸索前行。四周是湿滑的岩壁,脚下是淤泥和碎石,头顶偶尔有水滴落下,发出清脆的回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先生,这……这是去哪儿?”小坡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灵。
“去往有光的地方。”苏轼的声音虽然有些虚弱,却依然透着一股子镇定。他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个铜镇纸——这是此刻唯一的防身之物;另一只手死死拉着小坡,生怕这孩子在黑暗中走失。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抹幽幽的绿光。
“鬼火!”小坡惊叫一声,缩到了苏轼身后。
苏轼定睛一看,并非鬼火,而是镶嵌在岩壁上的一种发光矿石,星星点点,蜿蜒向前,宛如地底的银河。
“那是‘夜明石’。”苏轼松了口气,心中却更加惊骇,“汴京地下,竟有此物?看来这里并非天然洞穴,而是人工开凿的。”
顺着夜明石的指引,前方的水声越来越大。转过一道弯,视野豁然开朗。两人顿时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条巨大的地下暗河。河水漆黑如墨,却缓缓流动,透着一股肃穆之气。河面上,竟停泊着一艘巨大的石舫。石舫雕梁画栋,虽因岁月侵蚀而布满青苔,但其规制之宏大,竟与皇家园林里的龙舟不相上下。
“这……这是皇宫的御船?”小坡瞪大了眼睛。
苏轼眯起眼,看着石舫龙头上那个模糊的徽记。那是……宋太祖的“铁骑军”符记。
“这恐怕是太祖爷当年留下的‘后手’。”苏轼喃喃自语,想起了史书中只言片语的传闻——传说宋太祖陈桥兵变前,曾在汴京城下修筑了一条隐秘的运兵暗渠,直通护城河,以防不测。没想到,这传说中的地下龙脉,竟然真实存在,而且成了他们唯一的生路。
“快,上去看看。”
两人小心翼翼地爬上石舫。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船舱发出的呜呜声,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泣。
苏轼正要走向船舱,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不是从身后,而是从这地下河的尽头传来的。
“有人来了!”
苏轼一把拉住小坡,钻进了船舵旁的一个阴影死角。
片刻后,一艘小艇破开水面,划破黑暗。小艇上站着四个黑衣人,领头一人手中提着一盏气死风灯,灯光照亮了他那张阴鸷的脸。
正是之前在废墟上遇到的那个戴青铜面具的黑衣人首领。
他身后,还押着一个五花大绑、满身是血的人。
苏轼心中一震:那是王诜!
“驸马爷,您这又是何苦?”黑衣人首领用刀拍了拍王诜的脸,语气戏谑,“为了救苏轼,把自己的一世英名都搭进去了。若是让太后知道您在这地下密道里私藏死士,怕是连这驸马都做不成了。”
王诜虽然狼狈,但眼神依然倔强:“你们这群阴沟里的老鼠,竟敢在皇城根下动土。今日我若不死,定要将你们碎尸万段!”
“死?”黑衣人冷笑,“你也配谈死?蔡大人说了,你是个好诱饵。苏轼那老狐狸虽然滑溜,但他重情重义。若是知道你被抓,他一定会现身。哪怕他不现身,用你的血祭这‘龙脉’,也算是这石舫重见天日的贺礼。”
小坡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就要冲出去。
“别动!”苏轼一把按住他的嘴,在他耳边低声急道,“冲出去也是送死!看看周围,有没有什么机关!”
苏轼的目光在石舫上疯狂搜索。这里是皇家秘道,太祖皇帝生性多疑,怎会没有防备?他的目光扫过船舷两侧的石狮子,猛地发现,左边狮子的眼睛是实心的,而右边狮子的眼睛……似乎是用琉璃做的,在灯光下反光不同。
那是……机关孔!
“小坡,你会弹弓吗?”苏轼从怀里摸出那本被没收未遂的账册残页(之前一直垫在鞋底),揉成团。
“会……一点点。”
苏轼指了指那个琉璃狮子眼:“看到那个亮晶晶的地方了吗?那是机关的‘天眼’。你用这纸团打中它,就像打王诜府上的鸟窝一样。”
“可是……万一打不中……”
“没有万一。”苏轼盯着那个黑衣人首领的手,看他正举刀准备砍向王诜,“这一击,救的是你晋卿叔叔的命,也是我们自己的命。”
黑衣人首领高举钢刀,寒光照亮了王诜苍白的脸:“永别了,驸马爷。”
就在刀锋落下的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颗纸团裹挟着风声,精准无比地击中了右首狮子的琉璃眼球。
“咔嚓——”
一声沉闷的机括声在石舫内部炸响。
黑衣人首领的刀停在半空,还没反应过来,脚下的甲板突然翻转。
“啊——!”
两名站在机关板上的黑衣人惨叫着跌落下去,瞬间被地下河黑色的漩涡吞噬。黑衣人首领反应极快,在翻板起动的瞬间,猛地一跃,抓住了船舷的栏杆,整个人悬在半空。
王诜因为被绑在柱子上,侥幸未跌落,却被剧烈的震动震晕了过去。
“谁?!”黑衣人首领双手攀上甲板,像一只发狂的野兽,目光如电,扫视四周,“滚出来!”
苏轼从阴影中缓缓走出,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枚铜镇纸,脸上带着一丝书卷气的微笑,但眼神却冷得吓人。
“蔡京的手伸得够长啊,连太祖爷的龙脉都敢染指。”苏轼淡淡说道,“你就不怕这地底的阴风,吹断了你们主仆二人的脊梁?”
“苏子瞻!”黑衣人首领爬上甲板,眼中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果然是你!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今日,我就成全了你,让你和这驸马爷,做一对亡命鸳鸯!”
他挥手示意剩下的一名手下:“去杀那个小的,老夫亲自宰了苏子瞻!”
那名手下拔刀冲向小坡。
小坡虽然害怕,但他想起了苏轼在洞穴里说的话——“信我”。他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瓦片,闭着眼睛扔了出去,然后抱头鼠窜,在甲板上忽左忽右,竟是个滑溜的泥鳅,那杀手一时竟近不得身。
另一边,黑衣人首领与苏轼对峙。
苏轼虽无武功,但他懂得“势”。他背靠着那尊石狮子,利用石舫上错综复杂的立柱和缆绳,与黑衣人周旋。黑衣人的刀虽然快,却总是被那些粗大的缆绳挡住,或者是被苏轼用随手抄起的沙土迷了眼。
“只会像猴子一样乱窜吗?”黑衣人首领怒吼一声,一刀斩断了挡路的缆绳。
缆绳崩断的反弹力抽打在苏轼的肩膀上,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身形一滞。黑衣人抓住了这个机会,长刀如毒蛇吐信,直刺苏轼心窝。
就在这生死一瞬,一直昏迷的王诜突然动了。
原来之前的机关翻转震开了他身上的绳索,他虽未完全清醒,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撞向了黑衣人首领的腿。
“砰!”
黑衣人首领站立不稳,身子一侧。刀锋擦着苏轼的衣襟划过,割开了一道口子。
苏轼没有退,反而进了一步。
他手中的铜镇纸,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黑衣人首领的面具上。
“哐当!”
青铜面具应声而碎。
那张脸终于暴露在灯光下。
苏轼愣住了。那张脸上虽然布满疤痕,但那双眼睛,那股子阴鸷的气质……
“徐得力?”苏轼失声叫道。
此人竟是王诜府上的总管,那个平日里低眉顺眼、负责端茶送水的徐得力!
“徐……总管?”正爬起来的王诜听到这名字,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张脸,“是你?我要死的人,竟是你?”
徐得力被砸得鼻血横流,但他并没有掩饰,反而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笑:“没错!是我!驸马爷,你平日里只把我们当狗,可你知不知道,狗也是会咬死人的!我本是徐家旧部,家族被你们这些所谓的‘君子’迫害,我忍辱负重二十年,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眼神变得疯狂:“苏子瞻,你自以为聪明,揭穿了蔡京的伪证,可你不知道,这地下石舫,本就是用来埋葬你们这些‘清流’的坟墓!”
说罢,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吹亮,然后竟直接扔向了石舫底部的油槽。
“既然杀不了你们,那就大家一起死!这石舫里积存了五十年的火油,足以把这里炸成平地,震塌半个汴京城!”
“疯子!”王诜大吼着扑上去,但已经来不及了。
火折子接触到油槽的瞬间,烈焰腾空而起。
“跑!”
苏轼一把拉起还在和杀手周旋的小坡,另一只手拽起王诜。
“那是龙眼机关!”苏轼指着石舫顶端的一块巨大浮雕,“那是唯一的出口!”
火势蔓延极快,热浪瞬间席卷了整个甲板。徐得力站在火焰中,狂笑着,仿佛完成了一次血腥的祭奠。
“快走!”王诜此时也顾不得伤痛,背着小坡就往雕像上爬。苏轼紧随其后。
就在三人刚刚爬上顶端浮雕的那一刻,脚下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轰隆——!!!”
石舫炸裂了。气浪将三人高高抛起,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白光,随后是无边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
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苏轼的脸上,将他惊醒。
他猛地坐起,大口喘息,肺部像是着了火一样疼。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有一丝微弱的光亮。
“小坡?晋卿?”他摸索着喊道。
“咳咳……先生……我在……”小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听起来有些虚弱,但还活着。
王诜则躺在不远处的一块巨石上,浑身是血,生死不知。
苏轼爬过去,探了探王诜的鼻息,尚有一丝游丝。
“活下来了……”
苏轼仰面躺在乱石堆上,看着头顶那一线狭窄的天空。那里,隐约能看到几颗星星,还有一轮残月。
这里是哪里?
他挣扎着站起来,扶起小坡,背起王诜,顺着那微光走去。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他们走出了洞口,发现竟然身处一片芦苇荡中。不远处,波光粼粼,正是那条奔流不息的汴河。
而远处,汴京城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先生,我们……逃出来了?”小坡看着初升的太阳,泪水夺眶而出。
苏轼看着那座他生活了数年的繁华都城,心中五味杂陈。这一次死里逃生,让他彻底看清了那座城里的光鲜亮丽之下,掩埋着怎样的肮脏与血腥。
“逃出来了。”苏轼轻声说道,但随即眼神变得深邃,“但有些事情,还没结束。”
他看了看背上昏迷不醒的王诜,又看了看依然在颤抖的小坡。
“我们不能回汴京。”苏轼冷静地说道,“徐得力已死,但蔡京还在。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我们得去杭州,但这去杭州的路,不能走官道。”
“那走哪?”
苏轼指了指那条向东流的汴河:“走水路。一路南下,且行且歌。既然这朝堂容不下我们,那我们就去江湖,做一对真正的闲散之人。”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初升的红日,一段新的词句在脑海中油然而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风起芦苇,一叶扁舟顺流而下,渐渐消失在茫茫烟波之中。
而在他们身后的汴京城头,一个身穿官袍的人正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
蔡京放下手中的千里镜,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让他们走吧。只有把鱼放到更广阔的池子里,才看得出他们能跳出什么样的水花。”
他转身,身后是巍峨森严的宫阙。
“传令下去,江南方面的人手,可以动起来了。苏子瞻的‘杭州任’,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