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慧关于童年的许多记忆都是褪了色的,像被水泡过的旧挂历,模糊了字迹,晕染了图案,徒留一片黯淡的底子。
唯有那一天,清晰锐利得宛如昨天,每一个细节都带着冰冷的湿度,烙印在灵魂深处,成为她所有不安全感最初的源头。
那年她十三岁,刚上初中,对世界的理解还停留在非黑即白的简单框架里。父亲是沉默的山,母亲是操劳的河,家和学校是两点一线,日子本该像田埂上的野草,平凡却自有其生长节奏。
直到那个漫长的雨季,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冲刷掉了她所有关于“家”的天真想象。
雨,下了整整一周。
天空仿佛一块吸饱了污水的灰布,沉沉地压在小村庄上空。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霉菌的微醺,还有某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周六下午,她和双胞胎姐姐周倩踩着几乎没到脚踝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家。雨水顺着破旧雨衣的缝隙钻进来,秋日的寒意贴着皮肤,激起一层层细小的疙瘩。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潮湿、廉价烟草的气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堂屋里,父亲周志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仰面躺在铺着破凉席的木板床上,眼睛盯着屋顶那盏蒙尘的、发出嗡嗡声响的白炽灯。
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开着,屏幕上雪花飞舞,嘈杂的噪音填充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却反衬出一种更深沉的死寂。
“爸,妈呢?”周慧放下湿透的、沉甸甸的书包,布料摩擦皮肤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习惯性地问,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试图打破僵局的刻意轻快。
周志国眼珠迟缓地转动了一下,目光掠过她们,却没有焦点,仿佛她们只是空气中两粒无关紧要的尘埃。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只吐出三个干瘪、没有任何温度的字:“不知道。”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石子,砸在周慧刚刚被雨水浇透的心上。她和姐姐周倩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升起的、动物本能般的警觉。母亲从不会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无故晚归,除非……
周倩走到墙角,拿起立柜上的座机电话,她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按下数字键,指尖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电话通了,但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从听筒里漏出来,夹杂着刺耳的电流声。
姐妹俩把耳朵凑到一起,屏住呼吸,勉强捕捉到几个破碎的词组:“……地里……施肥……”
窗外,天色更加阴沉,雨势骤然加大。密集的雨点砸在瓦片上、院子里、水洼里,奏出一曲狂暴而焦躁的交响。雨水顺着玻璃窗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浑浊的泪痕。
周慧的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起来。她转过头,看向床上的父亲。父亲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只有胸膛随着呼吸微弱地起伏。
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雏鸟对母鸟本能的担忧,驱使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提高了一些,试图穿透电视的噪音:“爸!妈在地里!雨这么大,我们去接接她吧?不然……”
她的话没有说完。
周志国猛地坐了起来。不是那种被触动后的关切起身,而是一种被打扰后的、带着怒气的猛然动作。
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终于聚焦在周慧脸上,但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浓重的不耐烦和……一种让她后来很多年都无法准确形容的漠然。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啪”地一声,将电视开关按钮按下。
“滋啦——!!!”
刺耳到近乎撕裂的噪音瞬间爆炸开来,淹没了周慧未说完的话,淹没了窗外的风雨声,也彻底淹没了这个家里最后一丝试图沟通的可能。那噪音像一堵无形的、充满恶意的高墙,轰然矗立在她和父亲之间,也将母亲隔离在了风雨交加、遥远而危险的田野里。
周倩拉了拉周慧冰冷的手,摇了摇头,眼神里有超越年龄的无奈和认命。
她们沉默地换上更破旧、但相对干爽些的衣服,找出家里仅有的两件成人雨衣——那是母亲干农活穿的,散发着汗水和泥土的味道。雨衣很大,套在她们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上,空荡荡的,下摆拖到了小腿。
没有再看父亲一眼,姐妹俩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浑身都在呻吟的旧自行车,一头扎进了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通往田间的土路早已变成了浑浊的泥浆河。自行车轮子陷进去,像是被无数只看不见的黏腻手掌抓住,每推进一步都需要使出全身力气。
冰凉的雨水无孔不入,很快打湿了头发,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雨衣几乎成了摆设,沉重地贴在身上,反而更添了几分行动的笨拙。
泥浆溅到脸上、身上,她们无暇顾及,只是咬着牙,低着头,凭着记忆和直觉,在能见度极低的雨帘中艰难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自家地头。眼前的景象让周慧的心猛地揪紧。一望无际的玉米地,在狂风暴雨中疯狂摇曳,墨绿色的叶片相互抽打,发出哗啦哗啦的、如同呜咽般的声音。雨水汇成小股,在田垄间肆意流淌,冲刷着本就松软的泥土。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暗,哪里看得见母亲的身影?
“妈——!”
“妈!你在哪儿——!”
两个少女稚嫩而焦急的呼喊声,刚一出口就被风雨撕碎、吞没。她们一遍又一遍地喊,嗓子渐渐沙哑,恐惧像冰冷的藤蔓,顺着脊椎慢慢向上缠绕。
周慧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无助”二字的重量——面对自然的狂暴,面对亲人的失联,她们渺小得如同风中的草芥。
就在绝望开始啃噬心脏的时候,地中央一行玉米杆剧烈地晃动起来。一个佝偻的、几乎与泥泞大地融为一体的身影,背着几乎与她等高的沉重化肥袋,踉踉跄跄地拨开密密匝匝的玉米叶子,走了出来。
那是周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