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哭魂岭。
阴风卷着腐土气息,掠过嶙峋怪石。月光惨白,照得整片山岭如同巨兽尸骸。若有凡人在此,定能听见那些细碎的呜咽——像是女子低泣,又像是孩童抽噎,从每处阴影里渗出,钻入骨髓。
但此刻岭上没有凡人。
只有七道白衣身影,立在乱坟岗中央。
为首的少女约莫十七八岁模样,一袭玄冰峰制式白袍纤尘不染,腰间悬一柄三尺青锋,剑鞘如冰晶雕琢。月光洒在她脸上,照出清冷如霜的眉眼,鼻梁挺直,唇色极淡。她站得笔直,目光扫过四周摇曳的鬼火,眸中无波无澜。
“三师姐。”身后一名少年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怨灵数量…比情报里多。”
凌寒霜没回头。
她只是抬起右手,拇指轻轻推开剑格一寸。
“铮——”
清越剑鸣如冰裂玉碎,在死寂的坟场中荡开一圈肉眼可见的寒气波纹。那些原本窸窸窣窣的呜咽声戛然而止,连鬼火都凝滞了一瞬。
“列阵。”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
六名玄冰峰弟子迅速散开,按七星方位站定,各自掐诀。灵力自他们掌心涌出,在空中交织成淡蓝色的光网——玄冰峰基础困阵“寒星锁灵阵”。
几乎是阵法成型的刹那,坟场炸开了锅。
数十道灰影从墓碑后、土坑中、枯树里尖啸扑出!它们形态扭曲,有的只剩半边头颅,有的拖着肠肚,有的眼眶空洞淌着黑血。阴气滚滚,温度骤降,地面竟结起薄霜。
“稳住阵脚。”凌寒霜的声音依旧平静。
她向前踏出一步。
只一步。
霜月剑彻底出鞘。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剑身如一道凝练的月光,在她手中划出简洁的弧线。剑锋所过之处,空气仿佛被冻结,留下淡蓝色的冰痕。第一只扑到眼前的怨灵撞上剑弧,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化作冰雕,“咔嚓”碎成粉末。
凌寒霜的身影动了。
她没用什么精妙步法,只是寻常的迈步、转身、挥剑。但每一剑都精准到极致,剑锋总在怨灵最脆弱的魂核处掠过。冰蓝色的剑光在灰影群中穿梭,所过之处,怨灵如雪遇沸汤,纷纷溃散。
一名弟子看得失神,险些被侧面袭来的怨灵扑中。
“左三,退半步,凝冰刺。”凌寒霜的声音及时响起。
那弟子慌忙照做,一道冰刺从地面突起,贯穿怨灵。
不到半炷香时间。
最后一只怨灵在剑光中冰封碎裂,化作荧光消散。坟场重归死寂,只剩下尚未散尽的寒气,和空气中淡淡的腐朽味。
凌寒霜收剑归鞘。
“清点损伤,收集残余魂核。”她吩咐完,转身走向坟场边缘一块相对干净的山石,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六名弟子敬畏地看着她的背影。
“三师姐的剑法…又精进了。”
“那可是金丹中期!咱们峰主说过,三师姐三十岁前必入元婴。”
“刚才那招‘冰河溯影’,我练了三年还没摸到门槛…”
“嘘,别吵到师姐。”
弟子们压低声音交谈,动作利落地打扫战场。谁都没注意到——背对他们的凌寒霜,垂在袖中的左手,正微微颤抖。
不是累的。
她闭着眼,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重播着刚才的画面:那些破碎的脸、拖行的肠子、空洞的眼眶…每一个细节都在阴阳眼中被放大、慢放、反复闪现。
胃里一阵翻涌。
她强行压下,舌尖抵住上颚,默念《寒玉心经》静心篇。灵力在经脉中运转三周天,左手的颤抖才渐渐止住。
但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怕什么。她对自己说,都是些低阶怨灵,连灵智都没有。
可它们长得…
闭嘴。
内心两个声音交锋。她睁开眼,看向远处弟子们收集的魂核——那些灰蒙蒙的小珠子,在月光下泛着令人不适的幽光。她强迫自己盯着看,直到视线模糊,直到恶心感再度上涌。
“三师姐。”一名女弟子捧着玉盒走来,“共三十六颗魂核,已封存。”
凌寒霜点头,接过玉盒时指尖不经意避开与对方接触:“回山。”
她起身,白袍拂过石面,没留下一丝褶皱。
七道剑光掠起,划破夜空,朝九霄剑宗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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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冰峰,听雪崖。
洞府石门缓缓闭合,所有隔绝阵法层层开启。凌寒霜背靠冰凉的石门,长长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空气中凝成白雾,久久不散。
她抬手,指尖亮起一点灵光,点燃了室内的三盏长明灯。
灯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很长。
不够。
她又走到墙边,点燃壁龛里另外五盏油灯。八盏灯将三十丈见方的洞府照得亮如白昼,连角落的阴影都无处遁形。
做完这些,她才走到玉石床边坐下,开始解外袍。
手又抖了。
解个衣带,解了三次。
终于脱下外袍,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臂——白皙的小臂上,不知何时浮现出几道极淡的灰色纹路,像血管,又像裂纹,正缓慢消退。
那是幽冥鬼气应激时留下的痕迹。
“又出来了…”她低声自语,指尖抚过那些纹路,触感冰凉。
七岁那年的事,她其实记不清太多。只记得那晚月亮很红,村子里到处都是影子和惨叫,爹娘把她塞进地窖,然后…然后就是无数冰凉的东西钻进身体,很冷,很疼,耳边全是哭笑声。
再醒来时,她在九霄剑宗,玄冰峰峰主说她灵根特异,是修剑的好苗子。
没人知道那些“冰凉的东西”一直没离开。
它们盘踞在灵根深处,偶尔躁动,偶尔沉睡。伴随它们一起觉醒的,还有那双能看穿阴阳的眼睛——和她对一切幽冥之物的、病理性恐惧。
凌寒霜从储物镯中取出一面铜镜。
镜中的少女眉眼依旧清冷,但脸色苍白得过分,唇上被咬出的血痕还没完全消退。她盯着镜中人,看了很久,忽然扯了扯嘴角。
镜中人也扯嘴角,像个僵硬的假笑。
“凌寒霜。”她对着镜子说,“你是玄冰峰三师姐,金丹中期剑修,同龄弟子中战力前三。”
“你不怕鬼。”
“你只是…讨厌它们。”
话音落下,洞府内死寂一片。八盏灯火静静燃烧,将她孤独的影子钉在石壁上。
她放下镜子,从枕下摸出一本薄册。
不是功法,也不是剑谱。封皮上没有字,翻开内页,字迹稚嫩歪斜,是她十二岁时开始写的:
“丑时,窗外有白影飘过,应是巡逻师兄的剑光。”
“寅初,床底有异响,检查三次,是鼠。”
“卯正,噩梦,梦见百鬼宴,惊醒。点灯至天明。”
……
最新一页,墨迹尚新:
“三月十七,率队清理哭魂岭怨灵三十六只。剑未滞,心未乱。归后调息两刻,气息平复。”
她提笔,在末尾补上一行小字:
“左手微颤半刻,无人察觉。”
写完,她盯着这行字看了片刻,忽然将整页撕下,揉成一团,掌心冰蓝灵力吞吐,纸团化作冰屑。
不能留痕迹。
任何痕迹都可能成为破绽。
她重新躺下,睁眼看着洞顶。八盏灯的光有些刺眼,但她不敢闭眼——一闭眼,那些破碎的脸又会涌上来。
于是她开始数心跳。
一、二、三…三百二十一…
数到一千七百时,洞府外忽然传来轻微叩击声。
凌寒霜瞬间坐起,霜月剑已握在手中:“谁?”
“三师姐,是我。”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几分怯意,“陆明轩。”
陆明轩?那个今天刚入玄冰峰、五行杂灵根的小师弟?
她皱眉,收起剑,但没撤阵法:“何事?”
“我…我迷路了。”少年声音渐低,“其他师兄师姐的洞府都找得到,就师姐的听雪崖太偏…我转了三圈,实在…”
凌寒霜沉默。
按常理,她该让他自己找路,或者传讯给巡山弟子。
但…
她想起白天拜师礼上,那少年站在大殿角落,各峰师长看过他的灵根测试结果后,纷纷移开目光。只有他死死攥着衣角,背挺得笔直,眼里有不甘,也有她熟悉的…孤独。
“等着。”
她起身,披上外袍,挥手撤去最外层的隔音阵,打开石门。
门外站着个清瘦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穿着崭新的玄冰峰弟子服,尺寸稍大,袖口卷了两道。月光照着他有些慌乱的脸,额角还有汗。
见到凌寒霜,他连忙躬身:“打扰师姐清修,我…”
“跟我来。”
凌寒霜打断他,转身朝崖下走去。步子不快,足够少年跟上。
一路无话。
下了听雪崖,穿过一片冰竹林,主道旁的弟子居所渐次出现。凌寒霜在一处小院前停下:“丙字十七号,你的住处。”
陆明轩愣了愣,抬头看她:“师姐怎么知道…”
“名册上看过。”她淡淡道,“进去吧。”
少年又躬身:“多谢师姐。”
凌寒霜点头,转身欲走。
“师姐!”陆明轩忽然叫住她。
她回身。
少年站在月光下,眼神有些闪烁,像是鼓足了勇气:“白天…多谢师姐收我入玄冰峰。我知道自己灵根差,但…我会努力的。”
凌寒霜看着他。
很久,她才开口:“剑道一途,灵根非唯一。”
说完,她不再停留,白影一晃,已消失在竹林深处。
陆明轩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刚才靠近听雪崖时,莫名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不是冷。
像是…被什么东西“注视”着。
他摇摇头,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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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崖洞府。
凌寒霜重新开启所有阵法,背靠石门,缓缓滑坐在地。
刚才带路的一刻钟里,她全程绷紧神经——怕陆明轩看出她脸色不对,怕他闻到血腥味(她咬破的嘴唇),怕他多问一句“师姐为何点这么多灯”。
好在,那少年似乎很紧张,没注意这些。
她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浑身僵住。
洞府东南角,那盏长明灯的火焰…晃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所有阵法开启,洞府密闭,哪来的风?
她盯着那簇火苗,右手缓缓按上剑柄。
火焰又晃了一下。
这次,她看清了——不是火焰在晃,是火焰照出的影子在晃。墙壁上,她自己的影子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极淡的、扭曲的轮廓。
像个人形。
又不像。
轮廓缓缓蠕动,朝她的方向“爬”过来。
凌寒霜的呼吸停了。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心脏狂跳,撞得胸腔发疼。她想拔剑,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想喝问,喉咙像被冰堵住。
是幻觉。她拼命告诉自己,刚杀完怨灵,神魂波动,产生幻觉了。
可阴阳眼里,那轮廓越来越清晰…
不——
影子爬到离她三尺处,停了。
然后,一道细若蚊蚋的声音,直接钻进她脑海:
“…冷…”
“…好冷…”
“…带我…回家…”
凌寒霜咬破舌尖,剧痛让她夺回一丝控制权。霜月剑猛然出鞘,冰蓝剑光斩向墙壁!
剑锋掠过,石壁留下一道深痕。
影子消失了。
火焰恢复正常,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凌寒霜持剑站在原地,大口喘息,剑尖不住颤抖。她死死盯着那面墙,盯了足足一炷香时间,直到确认再无异常,才踉跄后退,跌坐在床上。
灯,还要更多灯。
她颤抖着点燃所有能点燃的东西——备用的烛台、书案上的油灯、甚至炼丹用的炎石。洞府亮得刺眼,她的影子被无数光源打散,再没有完整的轮廓。
做完这些,她蜷缩在床角,裹紧被子,睁眼到天明。
窗外渐白时,她终于合眼,沉入短暂而混乱的梦境。
梦中,又回到七岁那年的地窖。
黑暗中,无数冰凉的手抚摸她的脸,有个声音在耳边轻笑:
“…找到你了…”
“…我的…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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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辰时,玄冰峰晨钟响起。
凌寒霜准时睁开眼。
眼底有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冰封般的平静。她起身,熄灭所有多余的灯火,只留一盏长明灯。洗漱,更衣,束发,佩剑。
镜中的少女又是那个清冷无双的三师姐。
推开石门,晨光涌进。
崖下传来弟子练剑的呼喝声,间杂着笑语。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走下听雪崖,路上遇到几名师弟妹,纷纷恭敬行礼:“三师姐早。”
她颔首回应,步履从容。
无人知晓,她袖中指尖,仍残留着昨夜颤栗的余温。
也无人知晓——九霄剑宗最高处,凌云峰观星台上,一道黑袍身影静静伫立,目光穿透云海,落在玄冰峰方向。
“幽冥气又波动了…”黑袍人低声自语,指尖一枚黑色古币轻轻旋转。
“凌寒霜…你还能压多久?”
古币停下,正面朝上,刻着一个古老的篆字:
“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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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