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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手艺(四)瓦上霜(65夏-66春)

    学会计的路也断了之后,***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口心气。人恹恹的,不爱说话,白天在地里闷头干活,晚上回来,有时就坐在门槛上,看着黑漆漆的夜空,一看就是半宿。易秀兰熬了红糖水端给他,他接过来,慢慢地喝,眼睛空空的,不知在看哪里。

    入夏后,他病倒了。 起初只是没胃口,浑身懒洋洋的没力气。后来,脸色一天天黄起来,眼白也泛着不正常的黄,肚子胀,用手一按,硬邦邦的。去大队卫生所,赤脚医生看了,眉头拧成疙瘩:“这怕是‘痨病’(黄疸型肝炎),得去县里瞧。”

    王长安借了辆板车,铺上稻草,拉着他去了县医院。检查,化验。结果出来,医生说是慢性肝炎,要静养,不能累,不能生气,营养要跟上,最好能弄点糖、鸡蛋补补。

    “静养?营养?”王长安捏着那张薄薄的诊断书,手有点抖。静养,不干活,工分从哪里来?营养,糖和鸡蛋,那是过年才敢想的东西。他佝偻着背,去窗口划价、取药。最便宜的那种白色药片,一瓶也要好几块钱。他掏空了几个口袋,凑出皱巴巴的毛票和钢镚。

    回家的路上,王长安拉着板车,***躺在稻草上,身上盖着件破褂子。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父子俩一路无话。只有车轱辘压在土路上,发出单调的、令人疲惫的吱呀声。

    “爹,这病……治不好了吧?”***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胡说!”王长安头也不回,声音发哽,“医生说了,能养好!回家躺着,好好养!”

    可怎么养呢?药吃了,人还是没精神,脸还是黄。队上的活是不能干了,工分没了,口粮就少。家里本就紧巴,现在更是雪上加霜。弟弟妹妹们懂事,挖野菜时多挖一把,摸鱼时多摸几条,悄悄放在灶台上。刘玉梅把嫁过来时娘家陪送的一对银镯子,偷偷拿去卖了,换回几斤白面、一小包红糖,每天给***冲一碗面糊糊,加点红糖。

    ***躺在床上,听着外间弟妹们压低的说话声,闻着灶屋里飘来的、属于病人的那一点点特殊饭食的气味,心里像有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他是二儿子,本该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却成了拖累。二十一岁,正该是浑身力气用不完的年纪,他却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

    一天夜里,下了场急雨。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上,屋里好几处开始漏雨。嘀嗒,嘀嗒,雨水落在接水的破盆瓦罐里,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其中一处漏得厉害,就在***躺着的这间偏房的屋顶。雨水顺着椽子往下淌,在墙壁上洇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灰尘和湿木头混合的霉味。

    ***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那一小片被雨水反复浸湿、颜色越来越深的屋顶。雨声,滴水声,混杂着胸口那股挥之不去的憋闷和无力感,几乎要把他逼疯。他猛地坐起身,一阵眩晕。

    “建军,你干啥?”刘玉梅惊醒了,拉住他。

    “我上去看看。”***声音嘶哑。

    “你病着!不行!”

    “躺不住。”他推开刘玉梅的手,动作不大,却很坚决。他穿上衣服,摇摇晃晃地走到堂屋。王长安和易秀兰也惊醒了,披着衣服出来。

    “建军,你……”

    “爹,梯子。”

    王长安看着儿子那张在昏黄油灯光下更显蜡黄、却异常平静的脸,想说什么,终究咽了回去。他默默搬来那把吱呀作响的旧木梯,靠在屋檐下。

    ***攀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爬。梯子晃得厉害,他的腿也在发软。爬到屋顶边缘,他翻身上去,踩在湿滑的瓦片上。夜风带着雨后的凉意,吹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让他稍微清醒了些。

    雨停了,月亮从云层后面露出半边脸,清辉洒在湿漉漉的屋瓦上,泛着清冷的光。他蹲下来,仔细查看漏雨的地方。几片老瓦碎了,裂痕在月光下很明显。碎瓦下面,一根椽子已经糟朽,手一按,木头就簌簌地往下掉渣。雨水就是从那里渗进去的。

    他的手指拂过那些破碎的瓦片。瓦是普通的青灰色板瓦,边缘已经被风雨侵蚀得圆钝,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但在几片相对完整的瓦当上,他摸到了一些凹凸的纹路。凑近些,借着月光仔细辨认——那似乎是一个模糊的、圆形的图案,像是某种简化了的兽面,又像是一朵花。纹路很浅,几乎被岁月磨平了,但那种古朴的、手工压制的痕迹,依然清晰。

    他愣住了。

    记忆深处,一些几乎被遗忘的碎片,忽然被这冰凉的触感唤醒。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四五岁吧,他爹王长安曾抱着他,指着老宅那些高大的屋脊、整齐的瓦垄、屋檐下精美的滴水瓦当,用一种混合着骄傲与遗憾的口气说:“瞧见没?这都是咱王家祖传的手艺,你太爷爷,你爷爷,那都是这方圆百里顶有名的瓦匠。砌墙、铺瓦、做脊,没有不会的。可惜啊……”

    可惜什么?可惜他爷爷走得早,这门曾经让王家在灾年也能吃上饭的手艺,没传下来。他爹王长安,也就学了点皮毛,勉强能修补,算不上真正的瓦匠。

    ***的手指,久久停留在那片有纹路的瓦当上。木工、唱戏、会计……这些年,他像一只没头苍蝇,朝着所有可能有光亮的方向撞去。他学得那样苦,那样投入,把每一分力气、每一分心思都用了进去,刨花刨得薄如蝉翼,唱腔吊得高亢入云,算盘拨得行云流水。他以为,只要手艺够精,总能撞开一扇门,总能挣出一条活路,挣回一点被那声枪响和那张政审表打碎的尊严。

    可结果呢?木器厂的门,剧团的窗,大队部的算盘,一次一次,在他面前轰然关闭。每一次拒绝,理由都不同,可内核都一样:你的手艺再好,可你是“那种人”。你的“成分”不干净,你的“关系”不清白,你像一件瓷器,胎体上有裂纹,再精美的釉彩也无法弥补。

    他蹲在这漏雨的、象征着家族衰败的屋顶上,忽然想起刘木匠摩挲他做的樟木匣子时说的“可惜了”,想起周琴师听他唱完那段“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时长久的沉默,想起陈老三在支部会散会后那佝偻的背影和说不出口的歉疚。

    可惜了。是啊,可惜了。可这“可惜”,不是天意,不是运气,是实实在在打在身上的烙印,是挣不脱的枷锁。

    风吹过屋顶,带着深夜的寒意,也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他缓缓直起身,环顾四周。月光下,店子村黑压压的屋顶连绵起伏,像一片沉默的、凝固的黑色波浪。有些屋顶整齐完好,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有些则像他脚下这片一样,残破,漏雨,长着荒草。

    一个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的念头,像这夜里的风一样,灌满了他的胸膛:

    他还能往哪儿奔?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木工、唱戏、会计,这些需要“别人”认可、需要“外面”接纳的手艺,路都断了。他像一条奋力想游出池塘的鱼,一次次跃起,一次次重重摔回岸上。

    或许,他一开始就错了。他总想离开,想挣脱,想用外来的手艺证明自己,洗刷那与生俱来的“污点”。可他忘了,或者说不愿想起,这片生他养他、也困住他的土地,这间漏雨的老屋,这些破碎的瓦片之下,或许本身就藏着他安身立命的根本——那被遗忘的、属于王家祖辈的、与泥土和火焰打交道的古老手艺。

    他的手艺,他的活路,他的“证明”,或许从来就不在什么木器厂、县剧团、大队部的账本上。它就埋在这里,藏在这片漏雨的屋顶下,藏在这些破碎的、带有古老家族印记的瓦砾之中,藏在他血液里或许还未完全沉睡的记忆里。

    “建军!快下来!上头风大!”易秀兰带着哭腔的呼喊从下面传来。

    ***低下头,看见院子里,爹娘和玉梅都仰着头,焦急地望着他。昏黄的灯光从门里透出来,勾勒出他们单薄而担忧的身影。

    他没有立刻下去。他又在屋顶上站了一会儿,任凭夜风吹拂他滚烫的额头和单薄的衣衫。然后,他蹲下身,小心地取下两片相对完整的、带有纹路的老瓦,揣在怀里。那瓦片冰凉,粗糙,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实在感。

    他顺着梯子,慢慢爬下来。脚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时,他晃了一下,刘玉梅赶紧扶住他。

    “爹,”他看向王长安,声音因为生病和夜风而沙哑,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咱家……还有太爷爷、爷爷留下的瓦刀、线锤、灰板子那些家伙什吗?”

    王长安愣住了,借着油灯的光,仔细看着儿子的脸。那张脸上没有了前段时间的灰败和茫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到极点后、反而沉淀下来的清晰,和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他想起自己父亲偶尔提及祖辈时,那种混杂着遥远荣光与深切遗憾的神情。

    “好像……有。”王长安迟疑地说,“你爷爷走后,那些东西就收起来了,几十年没动过,不知还在不在那个旧木箱里……”

    “在哪儿?俺想看看。”***说,眼神落在堂屋角落那个积满灰尘、蛛网密布的旧木箱上。

    (第六章 《瓦上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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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预告】   瓦匠(1966-1975)

    **风暴将至,在狂飙与喧嚣中,***沉默地捡起了祖传的瓦刀。从修补自家漏雨的屋顶开始,在批斗、抄家、口号震天的缝隙里,他能否为这门古老的手艺,也为他自己,寻回一点点安身立命的尊严与价值?而他的肝病,又将如何缠绕他未来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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