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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开枝(1881-1890)

    房子盖起来后的第一个春天,王家的日子像汉水解冻后的水,缓缓地、扎扎实实地往前流了。

    王义正在码头那边的活,越来越稳。掌柜的姓周,是襄阳本地人,在码头上有两个货栈,一个桐油铺。他看重王义正的手艺,也看重他那股子不声不响、但活儿干得瓷实的劲头。码头上的墙、仓、灶、棚,有点修修补补的,都找王义正。

    “王师傅,你这手艺,是家传的?”有天周掌柜问。

    “是,三代了。”王义正正蹲在地上勾缝,头也不抬。

    “可惜了。”周掌柜摇头,“要是生在城里,有门面,有招牌,早就发达了。”

    “乡下有乡下的好。”王义正说,“踏实。”

    “也是。”周掌柜点头,“对了,城里我有个朋友,开了个茶馆,二楼栏杆松了,想找人修修。工钱给得高,一天五十文,管两顿饭。你去不去?”

    “去。”

    这是王义正第一次进城里的活。茶馆在襄阳西街,两层小楼,木结构,飞檐翘角。二楼临街的栏杆,风吹雨打,榫头松了,有几根栏杆晃得厉害。

    掌柜的姓刘,胖,说话和气:“王师傅,这栏杆,能修结实不?”

    “能。”王义正看了看,“得换两根木料,其他的重新加固。”

    “几天能好?”

    “三天。”

    “行,就三天。”

    王义正带着长子一起去的。长子今年十六了,个子又蹿了一截,肩膀宽了,手臂的筋肉鼓起来了。他话少,可眼睛毒,看父亲怎么量尺寸,怎么下料,怎么加固,默默记在心里。

    第三天下午,栏杆修好了。刘掌柜推了推,纹丝不动。高兴,当场结了工钱,一百五十文,还多给了二十文的赏钱。

    “王师傅,往后我这儿有活,还找你。”

    “谢谢刘掌柜。”

    从茶馆出来,天还早。王义正带着长子,在西街转了一圈。街两边是铺子——布店、米店、铁匠铺、药铺,还有家新开的洋货铺,玻璃柜子里摆着洋火、洋油、洋胰子。街上人来人往,有穿长衫的先生,有挑担的小贩,有骑马的兵爷。

    长子看得眼花缭乱。

    “爹,城里……真热闹。”

    “嗯,热闹。”王义正说,“可热闹是别人的。咱们的手艺,在乡下,在码头,踏实。”

    “我知道。”

    他们买了半斤盐,一包针线,给王文修带了本旧书——《三字经》,是路过旧书摊时看见的,只要五文钱。书很旧了,边角都磨毛了,可字迹还清楚。

    “文修喜欢书。”王义正说,“让他多认几个字,没坏处。”

    王文修真喜欢那本书。

    他今年十三了,个子长得慢,瘦瘦的,可眼睛亮,脑子灵。窝棚里那会儿,他就爱在地上用树枝写字。现在有了房子,有了桌子,他每天下工回来,就着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认。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他念得磕磕巴巴,可认真。

    长子有时会坐在旁边看。他不识字,可觉得弟弟念书的样子,好看。像盏灯,在黑夜里亮着。

    “哥,我教你认字吧。”王文修说。

    “我学那干啥?我又不读书。”

    “认了字,能看账,能看契约,不吃亏。”

    长子想了想,点头:“行,你教我。”

    于是每天晚上,王家那间土坯房里,就多了一景——王文修教哥哥认字。先从“人、口、手”教起,一天教三个。长子学得慢,可踏实。一个字,写十遍,二十遍,直到记住了。

    王义正有时在一边看着,不说话,只是抽着烟。烟雾在油灯下缓缓升腾,像他心里那些说不出的滋味。

    他想起了蒲圻。想起了王家在蒲圻,也算体面人家。祖父读过几年私塾,父亲认得几个字。可到了他这儿,只学了手艺,没读书。不是不想读,是读不起。要吃饭,要学手艺,要撑起这个家。

    现在,儿子在教孙子认字。

    这算不算,王家又走回正路了?

    他不知道。可心里,是高兴的。

    光绪八年(1882年),王家迎来了第一件大事——长子正式出师。

    出师礼很简单。王义正把那把祖传的瓦刀,郑重地交给长子。

    “这把刀,是你太爷爷传下来的。嘉庆二十四年的钢口,到现在还利着。今天,我传给你。从今往后,你就是王家的第四代砌匠。手艺在,王家在。记着没?”

    “记着了,爹。”长子接过刀,沉甸甸的。

    “还有,”王义正看着他,“‘蝎子倒扒墙’的诀窍,我都教你了。可这手艺,是王家的根本,不能轻易露。不到万不得已,不用。用了,也要留一手。明白?”

    “明白。”

    从那天起,长子开始独立接活。先在店子上,给八队陈老三家砌猪圈,给狗蛋家修灶台。工钱不多,可主家都满意——这孩子手艺不比他爹差,还实诚,不偷懒。

    慢慢地,活多了。九队张家要修个磨坊,十队肖家要砌个门楼,都来找他。王义正有时会去看看,不说话,只是看。看儿子砌墙,看儿子勾缝,看儿子站在脚手架上,用吊线锤量墙的垂直。

    看得多了,他心里踏实了。

    这小子,是块料。王家的手艺,断不了了。

    光绪十年(1884年),王文修十六岁了。

    在乡下,这是该说亲的年纪。王义正托陈老三的媳妇——陈婶子,帮忙留意。陈婶子热心,没几天就回话了:

    “八队老李家的闺女,叫秀英,十五了。人模样周正,手脚勤快,就是家里穷,爹瘫了,娘眼睛不好。彩礼要得少,只要五两银子,两匹布。”

    “人咋样?”王义正问。

    “老实,能干活。就是没念过书,不识字。”

    “不识字没事,人好就行。”

    相亲那天,秀英来了。瘦瘦小小的,穿着补丁褂子,低着头,不敢看人。说话声音细细的,问一句答一句。可眼睛清亮,手脚麻利——帮着陈婶子做饭,切菜、和面、烧火,利索得很。

    王义正看了,心里点头。是过日子的。

    王文修也看了,脸红到脖子根,只说了一句:“听爹的。”

    亲事就这么定了。彩礼给了五两银子——是王义正攒了两年的钱。又加了两匹布,是周掌柜送的,说是贺礼。

    婚期定在腊月十八。王家没什么亲戚,可八队能来的都来了,九队、十队也来了些人。周掌柜从城里捎来两坛酒,刘掌柜送来一副对联。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

    新媳妇过门,家里多了个人,多了份生气。秀英勤快,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做饭、洗衣、缝补,样样拿得起。对王文修也好,说话轻声细语,做事有商有量。

    王义正看着,心里那块石头,又落下了一块。

    王家,要开枝散叶了。

    光绪十一年(1885年)春,王家第一个孙子出生了。

    是个男孩,哭声响亮。接生婆抱出来时,王义正手都在抖。他接过孩子,看着那张皱巴巴的小脸,看了很久。

    “爹,取名吧。”王文修说。

    王义正想了想:“叫世富。世道富贵,咱们王家,从这一代起,要富贵起来。”

    “世富……”王文修念着,“好,就叫世富。”

    洗三那天,来了不少人。八队陈家、李家,九队张家,十队肖家,都送了礼——鸡蛋、红糖、花布。周掌柜托人捎来一对银镯子,刘掌柜送来一匹细布。

    王义正摆了五桌,菜是秀英和陈婶子做的,有鱼有肉。乡下人不讲究排场,可讲究实在。菜管够,酒管够。

    饭桌上,肖族长来了。他端着酒杯,对王义正说:“王师傅,恭喜。王家在店子上,开枝散叶了。往后,就是咱们店子上的人了。”

    “谢谢族长。”王义正敬酒。

    “你那大儿子,手艺学得咋样了?”

    “还行,能独当一面了。”

    “那就好。”肖族长点头,“咱们店子上,缺的就是好匠人。往后有什么难处,说话。”

    “哎。”

    这话,是认可。是肖家这个坐地户,对王家这个外乡人,真正的接纳。

    王义正心里热乎乎的。五年了,从逃难到落脚,从窝棚到土坯房,从被人欺负到被人认可。这条路,走得艰难,可总算走出来了。

    光绪十二年(1886年),次孙出世,取名世贵。

    光绪十四年(1888年),三孙出世,取名世香。

    光绪十六年(1890年),四孙出世,取名世连。

    十年间,王文修和秀英生了四个儿子。王家那三间土坯房,挤得满满当当。夜里,孩子们的哭声、笑声、梦话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个小集市。

    王义正常常坐在院里,听着屋里的动静,抽着烟,脸上是笑。

    人丁兴旺。这是乡下人最看重的。

    王家,在店子上,真扎下根了。

    长子还是一个人。他今年二十六了,在乡下,是老光棍了。不是没人说亲,是他自己不愿意。九队张家、十队肖家,都托人来问过,他都回绝了。

    “爹,我不想成家。”他说,“我就想把手艺学好,传下去。成了家,拖家带口的,分心。”

    王义正劝过几次,见儿子真没那心思,也就不劝了。王家有王文修传血脉,有四个孙子续香火,够了。长子能把王家的手艺传下去,比什么都强。

    只是有时,王义正会看着长子一个人在院里磨瓦刀的背影,心里有些发酸。

    这孩子,太实诚了。实诚得让人心疼。

    可这就是他的命。王家的手艺,得有这么一个人守着。干干净净地守着,不掺一点杂念。

    光绪十七年(1891年),王义正做了一个决定。

    他把全家人叫到一起,开了个会。

    “咱们王家,在店子上十年了。房子有了,地有了,人有了,手艺也有了。该想想往后的事了。”

    他看着四个孙子。世富九岁,世贵七岁,世香五岁,世连三岁。四个孩子,像四棵小树苗,在王家这片新扎根的土地上,茁壮地长着。

    “往后,咱们王家分两条路走。”王义正说,“文修这一支,传血脉。老大这一支,传手艺。世富、世贵、世香、世连,你们四个,都要学手艺。可谁能学成,谁能把‘蝎子倒扒墙’传下去,看天分,看缘分。”

    他又看向长子:“老大,你把手艺,好好教给他们。可绝活,不到时候,不能露。等他们大了,看谁有天分,再传。”

    “知道了,爹。”

    “还有,”王义正顿了顿,“咱们王家的根,在店子上扎下了。可咱们的来处,不能忘。蒲圻的事,烂在肚子里,跟谁都不能说。可咱们自己得记着——咱们是逃难来的,是外乡人。能有今天,不容易。得珍惜,得更努力。”

    “记住了,爹。”王文修说。

    “记住了,爷爷。”四个孙子也跟着说。

    王义正点点头,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从1880年那个雨夜,三个男人仓皇逃亡。到现在,十一年过去了。王家有了房子,有了地,有了儿子,有了孙子,有了手艺,有了名声。

    这条路,走得不容易。

    可走出来了。

    而且,还要继续走下去。

    走得更远,更稳。

    让王家,在襄阳这片土地上,真正地,枝繁叶茂。

    窗外,月光很好。照在长沟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照在汉水上,茫茫一片。

    远处传来更夫打梆子的声音,笃,笃,笃……

    三更了。

    夜深了。

    可王家的灯,还亮着。

    亮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亮在这条新生的根上。

    亮着希望,亮着未来。

    (第四章 完)

    【下章预告】

    第五章 传承(1891-1900)

    王家进入稳定发展期。世字辈四个孩子渐渐长大,开始学艺。可“蝎子倒扒墙”这门绝活,该传给谁?而店子上的平静,也被外来的消息打破——甲午战争爆发了。乱世的阴影,再次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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