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有德家的青砖院子在村里算头一份,此刻却门户紧闭,透着一股衰气。
按王有德所说,半月前翻修后院,挖出一只黄仙儿,当时便惊走,未曾加害。
不料从此家宅不宁,最终那畜生竟缠上了最体弱的孙儿。
陆远听完没吭声,只是道:
“先看孩子。”
王有德的孙子铁蛋躺在里屋炕上,裹着厚被,却浑身冷汗涔涔。
八岁的孩子瘦得脱了形,印堂一团浓重的青黑之气盘踞不散,嘴唇干裂,喃喃说着胡话。
陆远走上前,凑近了些,依旧没听出个所以然。
他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按在孩子的眉心,随即闭上了眼。
指尖下,他能清晰地“看”到,孩童的三魂——
主魂、觉魂、生魂。
此时这三魂如同受惊的鸟雀,被一股外力搅得浮乱不堪,随时可能离体溃散。
而在那魂魄更深处,一道阴冷而执拗的念头,如毒藤般死死缠住了代表生命力的生魂。
陆远睁开眼,目光扫过炕边。
王有德双手紧张地互相揉搓,掌心全是汗。
他那个膀大腰圆的儿子王大力,则眼神凶狠地瞪着炕上昏迷不醒的亲生儿子,喉咙里挤出一句咒骂:
“小讨债鬼。”
角落的阴影里,王有德那干瘦的老婆,也就是孩子的奶奶,正用衣袖不停地抹着眼泪。
身体因压抑的啜泣而微微发抖,却始终不敢哭出声来,又不时偷看儿子和自己男人的眼色。
陆远心下了然,转头对刚放下工具箱的许二小和王成安吩咐道:
“先定魂,灌他一碗符水。”
这种最基本的活计,让许二小跟王成安来便好。
说起来,陆远带这两个小子出来,也是让他俩跟着自己修行历练。
许二小与王成安立即点头,非常麻利的打开木箱。
随后许二小熟练地捏起一张黄符,口中低声念诵咒语。
随着他指尖一抖,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黄符无风自燃,升起一缕明黄色的火焰。
旁边的王成安早已备好一碗清水。
许二小便将那燃烧过半的符纸径直丢入碗中,符灰迅速融化。
而陆远则是望向一旁紧张的王有德道:
“在哪儿发现的黄皮子,领我去看看。”
王有德明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引着陆远朝后院走去。
后院宽敞,新砌的猪圈齐整,旁边那棵老槐树却枝叶蔫黄,透着死气。
走到后院那棵老槐树下时,陆远腰间悬着的“阴铁铃”轻轻一颤,没响,但铃身透出一股子扎手的寒意。
陆远蹲下身,从树下新翻过的泥土里抓起一把,放在鼻尖轻嗅,然后用手指缓缓捻开。
除了土腥,还有一丝极淡的、被雨水泡过的血腥味。
“挖出那窝黄鼠狼时,可有什么异常?”
陆远问道,目光如炬,看向王有德。
王有德喉结滚动,眼神有些慌乱:
“没、没啥异常,就是寻常畜生……”
瞅着王有德这德行,还有刚才刚进村时人的样子,陆远要是再觉不出来不对劲,那可就纯傻子了。
这种东家撒谎的事儿,说实话也比较常见。
所以从刚才见面后,这王有德一家人说的任何事儿,陆远都没全信。
“不对吧?”
陆远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王村长,天道承负,报应不爽,若不尽言实情,这邪,我们驱不了,也不敢驱。”
王有德脸色白了白。
他儿子王大力却梗着脖子嚷道:
“有啥不敢说的?!”
“就是刨出一只黄皮子,谁知道它这么邪性!”
陆远不再理会这爷俩,而是从褡裢中取出一小包特制的“显形香”。
此香以犀角粉、桃木屑、陈年灶心土混合,专破虚妄,显影残留信息。
陆远将香粉沿着槐树根部撒了一圈,指尖真炁一引,香粉无火自燃,腾起青白色烟雾。
烟雾缭绕,并不上升,反而贴着地面,缓缓渗入泥土。
片刻,奇异的一幕出现了。
树根周围尺许见方的地面,在烟雾映照下,竟隐隐浮现出一团扭曲挣扎的暗红色影子,大小正似黄鼠狼。
影子下方,更深的地方,似乎还有一团粉色物体。
望着面前这一幕,陆远起身转头望向那爷俩皱眉道:
“血怨凝地,残识不散,这哪里是惊走,分明是虐杀见血,且有重物掩埋!”
陆远说的分毫不差,让王有德冷汗直流。
而还不待这爷俩说啥,前院儿屋内一阵尖叫传来。
听到这动静,陆远三人快速朝着前院儿跑去。
此刻,王有德家的大门口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
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鬼鬼祟祟地往里瞅,却没一个敢踏进院门。
陆远懒得理会这些闲人,一步跨进正屋。
一进屋,就看到王有德的小孙子,正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倒挂在房梁上。
原本就瘦到脱相的脸,现在更是变得尖嘴猴腮,诡异邪门,活像一只人形黄皮子。
喉咙中更是发出“嗬嗬”的怪声。
孩子的奶奶,那个干瘦的老妇人,已经瘫坐在墙角,被吓得魂不附体,只会尖叫。
“啥情况?”
陆远望着已经拔出木剑的许二小跟王成安两人问道。
这俩人则是一脸懵道:
“不知道哩!”
“那一碗符水灌下去,他就成这样嘞!”
望着房梁上的小孙子,陆远立即转头望向旁边惊吓呼喊的王有德道:
“村长!”
“还不说?!”
而不等王有德说啥,这一旁的王大力则是望着陆远急眼道:
“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这黄皮子都显形了,你一个道士收了它不就是了!!”
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
道士与邪祟,更不是必须你死我活。
道士的职责,是明辨因果,而非斩尽杀绝。
这事儿一看就有大问题。
这地方可是关外,谁家不认狐黄白柳灰?!
那灰仙儿老鼠跟白仙儿刺猬倒也罢了。
但这狐仙儿,黄仙儿,柳仙儿对于寻常人家最是忌讳。
谁家要是遇上了,别说动手打杀,好吃好喝供起来还来不及,生怕得罪了招来祸患。
怎会出手打死?
这种情况下,陆远绝不可能贸然出手!
用家里那老头子的话说,这种因果未明之事,你若是稀里糊涂帮了一方,那对方的因果,就得分一半到你身上。
而随着王大力急眼的喊完后,陆远却只是盯着那个满头大汗、满脸挣扎的王有德,一字一顿地说道:
“村长,我还是那句话。若不尽言实情,这邪,我们驱不了。你另请高明,我们现在就走!”
不等王有德说完,一旁的儿子王大力,便是忍不住大声叫骂道:
“你们算是狗屁什么道士!!”
“邪祟都在你们面前显形了,你们还不赶紧驱邪!!”
“我儿子要是有半点儿事,我一定去奉天城里告你们去!!”
而随着王大力叫骂完,陆远跟许二小还有王成安对视了一眼。
下一秒,这两人心领神会跑去门口,“砰”的一声关上门,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些探头探脑的视线。
紧接着,两人猛地转身,如两头下山的小老虎,恶狠狠地朝着王大力冲了过去。
“俺叫你嘴贱!”
“你再跟俺陆哥儿咋呼一个试试!”
“吃俺一拳!你个臭猪头!”
王大力虽膀大腰圆,可就算如此又哪里赶得上每日几十里山路,还不断修行的年轻后生?
只一个照面,王大力就被两人按在地上,拳头和脚底板雨点般落下,揍得他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别说旁边的王有德和他媳妇儿直接看傻了。
就连倒挂在房梁上的“黄仙儿”,似乎都看呆了,喉咙里的怪叫都停顿了半秒。
一顿结结实实的拳打脚踢后,王大力蜷缩在地上,鼻青脸肿的求饶:
“别打了,别打了……”
陆远看也不看那鼻青脸肿的王大力,望着那不知道寻思啥的王有德一脸认真道:
“村长,您可要好好寻思清楚了。”
“这黄仙怨念滔天,誓要彻底吞噬孩子生魂,最多一日,你家这独苗便要命丧黄泉了!”
王有德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看起来像是很为难。
就在这时,一直瘫在角落里的老妇人,那个孩子的奶奶,像是突然下了某种决心,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踉跄地跑到屋里那个大木柜旁,疯狂地翻找起来。
最后从最底层摸出一个用布层层包裹的东西。
地上的王大力一见,顿时急了,挣扎着想爬起来,嘶声力竭地吼道:
“娘!!你干什么!!”
可惜,他刚一动,就被旁边的许二小和王成安一人一脚,死死踩住了两边肩膀,让他动弹不得分毫。
那干瘦的老妇人,此刻却像是有了无穷的力气,她举着那个包裹,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快步冲到陆远面前:
“上仙!求求你,快救救俺家铁蛋吧……”
老妇人来到陆远面前,颤抖着双手,将那个包裹层层打开,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
“都是这天杀的玩意儿害的啊!”
她哭喊着,声音凄厉。
“俺家这口子跟俺那没良心的儿子,就是为了抢黄大仙的这块灵肉,才……才把它活活打死了啊!”
陆远的目光,落在老妇人手中那块散发着柔和粉色光晕的肉块上。
一时间,所有的事情都明了清楚了。
难怪这孩子都快没命了,他这个当爹的和当爷爷的,还死活不肯吐露实情。
粉色灵肉。
这是比之前从赵巧儿那里见到的蓝色灵肉还要贵重。
就这么一块巴掌大的粉色灵肉,拿到奉天城去卖,价值至少一万块!
陆远伸手,面无表情地从老妇人手中接过那块灵肉,然后抬起眼,看着面如死灰的王有德,缓缓问道:
“要这灵肉,还是要你孙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