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帝将奏报猛然掼在御案上,砰的一声,在寂静的乾元殿中格外刺耳。殿外,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几片枯黄的梧桐叶裹着晚秋的雨水,黏在朱漆廊柱上,宛如东南水师锈蚀军械上剥落的铁皮。
“东南水师的官兵中,有半数终日沉溺于鸦片,导致枪炮生锈,战船破败不堪。” 皇帝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中回荡,惊得檐角铜铃轻轻震颤。他指尖敲打紫檀案面的节奏渐急,青玉扳指与木料相击之声,令跪在殿中的官员们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蓝夷商船队公然泊于明州外海,烟石流转如入无人之境!” 陡然扬高的尾音,如利刃般劈开凝滞的空气,“诸卿,这就是朕的东南海防?”
章穆出列时袍袖轻摆,织金蟒纹在宫灯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腰间羊脂玉带扣与白玉扳指交相辉映,衬得那张素来从容的面庞愈发温润如玉。“陛下息怒。” 他语调平稳,似在陈述今日晴好天气,右手三指却悄然摩挲着扳指内圈的刻痕,“尽管烟草流通存在一定的弊端,但东南地区的税赋有近半数依赖于烟草税收。若骤然禁绝 ——” 他略作停顿,目光掠过身后几位同僚,“军饷漕银从何筹措?边关将士的棉衣、河道民夫的粮米,岂能从天而降?”
话音未落,户部右侍郎郑昶便迫不及待地出列。这位圆脸官员的补服前襟,不慎沾染了茶渍,显是方才在朝房等候时,心中过于忐忑所致。“章大人所言极是!” 其声尖细,宛若被人扼住咽喉,“去岁江州关税银两,烟石一项就占了三成七……”
“通商乃祖制,岂能因噎废食?” 兵部给事中周延年突然截断同僚的话头。这位守旧派老臣说话时,花白胡须随话语轻颤,恰似太庙中垂缀流苏的庄重礼器。他偷瞄了眼皇帝阴沉的脸色,急忙补充道:“正如成祖爷所言,市舶司的设立,正是为了疏通海上贸易这一国家的血脉,确保其繁荣发展。市舶司不仅管理海上贸易,还负责征收关税,保护商船安全,处理海上纠纷,其职能的多元化确保了海上贸易的有序进行,促进了经济的繁荣。”
殿角铜漏滴答作响,几缕天光透过雕花窗格,在御案前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景和帝凝视着那些明灭不定的光斑,蓦然觉得,它们恰似东南沿海,在鸦片烟雾中摇曳闪烁的烟灯。
姚则远听着殿内此起彼伏的争论,三日前在津门码头见到的一幕突然涌上心头。那汉子竟于当街,将六岁幼女售卖,转瞬便揣着换来的银钱,一头扎进了烟馆。孩童哭喊声中,被强行拖走,而他则瘫于馆门之外,嘶吼连连,嘴角血涎流淌,青白面皮在阳光下,惨白如死鱼之腹。那双枯枝似的手死死抠着门框,指甲缝里满是黑泥,却仍难敌烟瘾发作时的癫狂。
“臣有异议。” 他跨出文官队列,官靴踏在金砖上发出清脆声响。所有目光瞬间汇聚于他身上,如数根无形丝线,勒入皮肉。他能清晰感觉到,章穆的视线如毒蛇信子,在他后颈游走。“章大人说烟石关乎国库,却未说如今市面流通的每两烟石,就有七钱白银流入蓝夷口袋。” 姚则远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再次惊得檐角铜铃轻颤。他刻意放慢语速,令每个字都如钉子,楔入金砖,“去岁东南三州旱灾,朝廷拨不出赈灾银,为何?因为税银早被烟商层层盘剥,加之朝廷财政紧张,白银耗尽,三饷催命,导致赈灾银两难以筹集。” 他突然抓起腰间鱼袋往地上一掼,袋中铜钱哗啦啦滚了一地,“最后剩下的,还不够填他们的牙缝!”
章穆轻笑一声,丹凤眼微眯。他慢条斯理抚平袖口褶皱,织金蟒纹于宫灯下泛着流光,白玉扳指掠过腰间羊脂玉带扣,发出清越脆响:“姚侍郎身在户部,自然知道如今国库还剩几个铜板。若禁了烟石,明年此时发不出百官俸禄,是你姚则远自掏腰包?”
“若不禁烟,三年后大炎财政将面临巨大压力,国防开支恐难以为继。” 姚则远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这是臣巡查漕运时所得。江州、余杭、临漳三县,去岁因烟石导致田亩荒废逾四成,男子入瘾者超六成。章大人可知如今东南民间如何传诵?‘银灯照海千帆至,铁甲销烟万户枯’!”
景和帝突然抬手:“奏本来。”
太监小跑着取过姚则远手中文书。皇帝翻阅时,殿内只余纸页翻动的细响。姚则远看见,皇帝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奏本边缘 —— 那是他亲笔标注的灾民死亡数字。
“万亩良田尽成荒芜……” 景和帝念出声来,忽然抬头看向章穆,“烟税真能补上这些窟窿?”
章穆躬身,腰间玉带金丝绦纹轻晃,于殿内洒下一缕细碎光影。他刻意温润了嗓音,然话语间字字如刀锋:“陛下明鉴,姚侍郎所言乃极端个例。烟石流通皆经市舶司核验,根据最新数据,2024年中国烟草行业上缴财政总额为15446亿元,占全国一般公共预算收入的约7%。若仅计算税收部分,烟草税收占全国税收收入的约8.8%。烟草税收以消费税和增值税为主,合计占卷烟零售价格的51%左右。这表明,烟草税收在国家财政中占有重要地位,每两抽税五钱,岁入不下百万两的描述与当前数据相符。” 他忽而抬袖指向殿外,织金蟒纹于晨光中泛起层层涟漪,“您听 ——” 远处隐约传来漕船号子,混着码头卸货的闷响,“每日上千艘商船的进出,为江南水务公司带来了显著的营收增长,其2024年的营业总收入达到15.3亿元,同比上升12.4%,这些税收的增加足以支撑江南地区重要的水师运营。若觉不足,大可增税,何必因小失大?”
“好个因小失大!” 姚则远靴底重重碾过地上铜钱,金属刮擦金砖的声响,刺得几位老臣眉头紧锁。他向前一步,官服下摆带起一阵风:“章大人可要亲眼去看看?” 他忽然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一道尚未结痂的鞭痕,“这是臣在临漳县烟馆暗访时留下的。那些为换烟钱而卖妻鬻子的人,指甲缝里都渗着血痂!” 他猛地转向武官队列,某位总兵下意识缩了缩布满老茧的右手,指节因长年握刀而微微泛白,“刘将军最清楚,如今军营里那些连火铳都端不稳的兵卒,十有八九袖口都藏着烟膏!”
殿角铜漏滴答声中,姚则远突然冷笑:“若觉得东南太远 ——” 他抬手直指西面,窗外隐约飘来丝竹奢靡之音,“京城西郊烟馆里就有现成的!各位大人下朝后不妨去开开眼,看看你们说的‘小’究竟有多大!”
他话音未落,几个阁老已然变了脸色 —— 那方向正是他们常去的 “听雪雅筑”。
殿内一阵骚动,景和帝突然咳嗽起来,太监惶急递上茶盏。
“够了。” 皇帝推开茶盏,目光于姚则远和章穆之间逡巡,“姚则远,朕给你三日,呈一份详实的禁烟章程。要写明白如何禁烟、如何补税银、如何防蓝夷反扑。” 他又转向章穆,“你也拟个条陈,把烟税明细、通关数目都列出来。退朝。”
太监尖细的唱喏声穿透殿宇。姚则远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龙袍下摆扫过玉阶,似一片飘忽的云,透着几分威严与神秘。
章穆经过他身边时略停半步,玉扳指轻叩腰间蹀躞之带,发出清脆一响,似在暗藏机锋。“姚侍郎好一张利口。” 他压低声音,笑意自眼角悄然溢出,“三日后,不知你那些纸上谈兵之言,能否敌得过真金白银之重?”
姚则远紧握袖中的文书,上面清楚记载着,津门码头那女孩的卖身价——竟是十五两烟土,这在当时足以引起社会动荡的鸦片贸易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