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阳完全没察觉到摊位前那股即将爆炸的火药味,而是习惯性的用一种审视艺术品的眼光,在一堆花花绿绿的丝巾里挑拣了半天。
明天就是他和于曼丽结婚二十周年的纪念日了,平日里精打细算的妻子,前两天看港片时难得对那条女主角那条纱巾露出了羡慕的神色,王朝阳便暗暗记在了心里。
想着今天刚发了工资,正好来华亭路淘一条,给妻子一个惊喜,也算是老夫老妻之间的一点浪漫。
终于,王朝阳指着一条淡青色的仿丝丝巾,温声问道:“同志,请问这条丝巾怎么卖?”
十三妹瞥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两个字:“八十。”
“八十?”
王朝阳眉头微微一皱,下意识的按了按自己干瘪的上衣口袋。
他是上影厂的导演没错,可那是死工资,一个月加起来也就两百出头,还要养家糊口,这小小一块布,张嘴就要了他小半个月的工资。
在这个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的年代,他口袋里的那点薪水,在华亭路的物价面前,实在是有些尴尬。
但这东西既然这么贵,那就得值这个价。
王朝阳职业病犯了,忍不住点评说了两句:
“同志,这价格是不是有些虚高了?你看这锁边,针脚太疏;还有这印染,稍微有点晕色。这就是那种普通的仿丝,老板你冒充真丝卖,稍微有点不地道吧……”
在华亭路这里,你可以嫌弃价格贵,你可以讨价还价,但是你不能指责我的货不好。
说货不好,按照江湖规矩,那就是砸人招牌,那就是断人财路。
其实王朝阳说的本来也就是实话,他的本意也只是想要跟十三妹还还价。
可王朝阳这番用来讨价还价的评价,在此时怒气正盛的十三妹看来,那就是没事找事,是来故意砸场子的。
“你这瘪三!你说什么呢?!我的货哪里不好了?”
十三妹气的猛的一拍桌子,从柜台后站了起来,指着王朝阳的鼻子,张口就骂:“说我的货是仿丝?说我的货不地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看你压根就不是来买丝巾,是存心来挑事儿的吧?”
身为一名导演,王朝阳哪里见过这种市井泼妇骂街的阵仗?
“不……我只是……”
王朝阳本能的想解释,却被十三妹一把打断了话:“闭嘴!你都说我的货是仿丝冒充真丝了,这不就是说我的货是假的!”
十三妹一把抄起柜台上的大剪刀指着王朝阳,满脸凶戾的说道:
“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正宗港货!你不识货就别在这装什么‘老嘎’!在华亭路,还没人敢说我十三妹卖假货!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今天就别想走了!”
王朝阳实在是没想到,自己只是想还还价,却被十三妹这么一番劈头盖脸的辱骂。
这顿时是让王朝阳的脸色铁青起来,伸手指着十三妹,气的哆嗦:“你……你这位女同志怎么说话呢?买卖不成仁义在……”
随着这边的争吵声越来越大,不远处几名蹲在地上抽烟的青皮心领神会,纷纷围拢了过来。
那几个青皮倒是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带着一种戏谑和优越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王朝阳那身洗的有些发黄的老衬衫。
“哎哟,看看这幅眼镜,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这是哪家单位的大知识分子啊?”
领头的一名青皮吐出一口烟,阴阳怪气的开腔了,语气里满是嘲弄:
“怎么着?单位里喝茶看报纸习惯了,跑华亭路来污蔑人家老板娘,摆你的知识分子架子?”
另一个青皮指着十三妹摊位上挂着的那些时髦衫裤,声音拔高了八度,故意说给周围所有人听:
人家老板娘这一件衬衫,进价就是几十块,顶你好多天的死工资了吧?你那点墨水钱,现在连个茶叶蛋都快买不起了,还在这儿穷讲究什么?
“哈哈哈哈!”
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在这个世道,的确良比钢笔值钱,摩托车比书本更加尊贵。
曾经那些高高在上的文化人,如今兜里掏不出两张大团结,在这条日进斗金的华亭路上,活的就像个笑话!
那青皮甚至伸出手,极具侮辱性地拍了拍王朝阳的领口:
周围的哄笑声接连起伏,王朝阳站在人群中间,脸顿时涨红成了猪肝色。
那是读书人那种特有的,被人戳穿窘迫后的难堪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声暴喝声。
“让开!都让开!”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穿着肥大西服的少年沉着脸挤了进来,往王朝阳身前一站,用他那壮硕的身板直接隔绝了周围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正是二壮。
紧接着,李砚青从二壮的背后闪现,快步的走进了人潮里。
此刻的李砚青脸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神色间全是那种找人找急了的焦虑,看都没看一眼十三妹,径直冲到了王朝阳面前。
“王导!哎哟,可算找到您了!”
“您说您这是干什么?打个电话让秘书处的人来办不就行了?非得亲自跑这一趟!”
王朝阳此时正处在孤立无援的尴尬境地,猛然听到熟人的声音,整个人愣了一下。
“砚青?你怎么在这儿?”
看着眼前的李砚青,王朝阳满是错愕。
他没想到,竟然会在华亭路服装一条街见到李砚青,这可真是太意外了。
“我来接您啊!”
李砚青根本不给他多问的机会,也不看周围的环境,只是用一种恰好能让离得最近的十三妹听得清清楚楚的音量,急切地说道:
“赶紧回吧,我的大导演!刚送审的那部片子现在上头已经定性为‘省级重点特殊项目’,您的名字可是在一把手亲自签批的文件上!
现在台里所有中层干部都等着您开会,宣传口就等着您的最终意见进行归档呢,这事儿根本没人能替您拍板。
您要是有什么私人事务,打个电话给秘书,让他们办不就好了?现在是沪上文宣的关键时期,首长亲自关注的任务,要是耽误了正式批文的下达,这责任,咱们这些人谁担的起?”
省级重点项目?首长?宣传口?
十三妹手里握着的那把剪刀,猛的在半空中顿住了。
在90年代这个还要看介绍信,讲成分的年代,老百姓对“首长”、“领导”这种字眼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他是个严谨的知识分子,听到“送审”这两个字,本能地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就要张口询问:
“砚青,你在胡说什么?台里哪来的……”
“哎哟我的王叔哎!”
李砚青根本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直接一步上前,看似是在搀扶,实则是用巧劲捏了一下王朝阳的手臂。
同时加大了音量,用一种“心急如焚”的语调盖过了王朝阳的声音:
“我知道您原则性强!不想搞特殊!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局里的车都在路口堵了十分钟了!上级领导们都还在等着您呢,您要是再不走,领导们回头发起火来,您倒是不怕,我们这些人不就遭殃了?”
王朝阳被李砚青这一连串的话语堵得胸口发闷,他张了张嘴,看着李砚青那张满头大汗,却又焦急的模样,到了嘴边的质问硬是咽了回去。
王朝阳虽然是个知识分子,但并不迂腐,他看出来了,李砚青是在这就着梯子让他下台呢。
如果不走,留在这儿继续被这泼妇羞辱吗?
王朝阳深吸了一口气,因为刚才的气还没消,王朝阳脸色有些难看地挥了挥手,小声吐出几个字:
“……乱弹琴。”
这三个字,是王朝阳作为一个老派知识分子,在被迫卷入这场“江湖把戏”时,仅存的一点倔强与无奈。
可是,这三个字落在旁边十三妹的耳朵里,让十三妹一瞬间整个人都有些发僵。
“乱弹琴”这三个字,听起来很普通,如果要是在平时正常情况下,这就是一个普通的小瘪三在那里发牢骚。
可此刻,由于李砚青先前的那一番“如临大敌”的铺垫,再加上王朝阳此刻那张因为憋屈和尴尬,而紧板着的脸色,这就不是一句普通的牢骚了。
这在十三妹这种老江湖的耳朵里听来,王朝阳话里的这三个字,听着更像是一种克制。
这就好比像是那些体制内的大领导,明明气得要死,却还得顾忌身份,硬要把那股雷霆之怒生生压下去的感觉。
而像这种引而不发的怒火,却远比拍桌子骂娘,往往更加令人心里没底。
因为它意味着对方根本无需动怒,你就已经开始承受可怕的后果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全凭对方一念之间。
还没等十三妹把这层“官威”彻底摸透,李砚青已经自然地接过了话茬,一边用一种极力安抚,却又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的语调“抱怨”道:
“是是是,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您消消气,咱们先上车,别跟这些……没眼力见儿的计较。””
话说到一半,李砚青微微侧头,那极其冷淡的余光,终于落在了十三妹的身上。
下一秒,李砚青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如刀,死死的盯在十三妹的脸上,冷意透人。
那分明是在告诉十三妹:无知者无畏,你摊上事了,你甚至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事。
但仅仅一秒之后,李砚青便收回了目光,没再看十三妹一眼,就像是街边的一只老鼠似得,不值一提。
他重新换上那副焦急的神色,扭头对二壮喝道:
“二壮,走了!赶紧先送王导回去签字!车就锁在市场门口,回头让小刘来取!别让领导等急了!”
三人脚步匆匆,没有任何停留,迅速消失在了热闹的人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