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寄雪已经迅速的在越野车里把后座放平,铺上了毯子,几人七手八脚地将老人抬上车安置好。
危机解除,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巨大的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来。方沅靠在车门上,大口喘着气,正想对赫兰说句什么,却见身旁的赫兰身形一晃。
只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个刚才一声不吭稳步前行的人,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赫兰!”
方沅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冲过去,赫兰就重重地砸在了泥水里。
——
方沅守了一夜,临近天亮,实在撑不住,在病床旁睡了过去。
消毒水的味道钻得满鼻腔都是,浓得化不开。
赫兰睁开眼,只觉得眼前一片晃眼的白,天花板的纹路模糊成一团,那个灯底泛着黄,要亮不亮的;走廊过来过去的都是人,吵嚷的厉害。
赫兰的喉咙干得厉害,就连轻微的吞咽都带着涩意。他偏过头,视线慢慢聚焦,落在窗边的椅子上。
方沅趴在那儿睡得很沉,长发松松散散地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窗外的天已经亮透了,晨光薄薄地覆在她发梢,像一层软绒。
赫兰动了动干涩的喉咙,低低地喊了一声:“方沅。”
这一声很轻,生怕吓到方沅。可方沅还是惊醒了,抬起头时,眼底还有些困顿和迷糊。直到看清床上醒着的人,她倏地站起来,眼里的迷茫瞬间被惊喜填满。
“赫兰!你终于醒了!”
她快步走到床边,伸手去碰他的额头,确定温度降下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于是转而倒了杯温水递过来:“县医院的医生说你是淋雨太久,加上体力不支,才发起高烧晕倒的,好在没什么大事,但这几天你还是老老实实等输液结束再回去。”
赫兰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温水,才觉得浑身的滞涩感散了些,喉间的灼痛感稍缓。
他抬眼看向她,探究的问:“别克大爷呢?”
方沅眉眼弯起,笑着安抚他:“他在隔壁病房呢,肋骨断了两根,万幸没伤到内脏,已经脱离危险了。就是往后这半年,怕是没法出去放牧了。不过你别担心,他孙女带着孙女婿特地赶回来照顾他了,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呢。”
赫兰无声的叹了口气,心里那点沉甸甸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太过开心。
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腿的事情恐怕所有人都知道了。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赫兰想的也是这件事。他甚至无声的逼迫自己,威胁自己,不要晕过去!不要倒下!不然所有人都会看见那条残缺的肢体!都会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这事就瞒不住了……
是瞒不住了,也不用瞒了。
他没再开口,只是垂着眼,将杯底最后一点温水慢慢喝尽。
下午输完液,护士刚拔了针,赫兰便起身往隔壁病房去。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淡了些,掺着窗外飘进来的新鲜空气。别克大爷靠在床头,脸色虽依旧苍白,精神却好了不少,见着他,还笑着朝他摆手。
别克大爷的孙女守在床边削苹果,见他进来,急忙起身打招呼,一个劲儿的向他致谢。
赫兰摇摇头,没说什么。
赫兰才得知,那匹老马也被接回来了,兽医看过,腿伤不算重,养阵子就能好。
它可以继续代替它的主人去放牧了。
真好,它的腿是完好无损的。
别克大爷还在说着致谢的话语,他说自己在那一夜好像见到了天神,也见到了鬼怪,浑浑噩噩的,但最后真真切切见到的却是你,赫兰。
赫兰走到床边,弯下腰,用哈语低声说了句“保佑你”。
从病房出来时,赫兰刚巧撞上从外面回来的方沅。
她手里提着个保温桶,看见他,立刻快步走过来,眉头蹙着,语气带着明显的担忧:“你怎么跑出来了?医生说你膝盖磕得也很严重,还是别胡乱走动,免得留下后遗症。”
赫兰脚步顿住,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他沉默了几秒,又抬眼看向她,可眼底的光像是被乌云遮住,弱弱的笑了一下:“一条腿都没了,膝盖有没有后遗症,还重要吗?”
方沅猛的定在了原地。
好像自己的心也被刺痛了,担忧凝固在脸上,又悄无声息的散去,只剩下一脸茫然。
赫兰知道自己这句话让她难过了,因为她在乎自己,或许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可同样的,她和自己也不一样。
赫兰没再看她,也没等她再说话,只是转过身,拖着那条不甚灵便的腿,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了自己的病房。
走廊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单薄得像一折就会断的纸。
2016年,人世间发生了太多变化,青色柏油在戈壁上串联起了一条跨越天堑的路,遥远的阿合牙孜牧场考出了一个大学生,世间人们有得有失,哭哭笑笑地捱过朝暮。
赫兰亦有失去。
他失去了他的一条腿。
在他最狂妄又炙热的年纪,在红其拉甫的风里挥着国旗,在训练场上能把沙袋背着跑来跑去,在国境线的界碑旁,曾以为自己能守一辈子的日升月落。
那时候他的未来像草原一样辽阔,骏马能跑多远,他就能走多远。
直到那次跨越冰河,他被捞上来时,那条腿就已经不再是他的一部分了。
以至于从此以后,作为一名战士,就连想要站得笔直,都要靠一截冰冷的金属。
……
方沅沉沉地站在门口,脚步像是被钉死了,一动也不能动。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她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索性不管了,让它流干净,只要不出声就好。
赫兰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初次见面就吸引了她。那双眼睛,亮得能映出雪山的光,盛着草原上大片大片绽开的星辰与信仰,那样一颗滚烫赤诚的心……
偏偏没有一副健全的肢体啊。
而更难过的是什么呢?
是自己那些轻飘飘的安慰,在他蚀骨的困顿与难堪面前,显得那样苍白又可笑。她甚至连劝导和宽慰他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