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沅和郑安淼聊的很投机,他又说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业规划。
郑安淼很想要有一个契机。
一个把哈萨克族刺绣和自己的志向共同送到远方的契机。
“这些漂亮的颜色和图案能让我这么着迷,一定也会有其他人着迷。他们应该要带着绣下它的那些妇女们的善良和热爱,带着那一双双手,让更多人看见。”
方沅觉得郑安淼地志向真远大,她心里也被触动了。
“到时候我可以帮你。”
郑安淼一怔,看着她,仿佛在某一刻自己的这个梦想终于找到了支撑,在这一刻变得踏实切实。
“嗯,谢谢你方沅。”
方沅点点头,对他笑了笑。
离开学校时,午后的阳光正烈,晒得校园里的大操场泛起一层淡淡的热气。
两人告别了郑安淼,准备回村子。
方沅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赫兰打过来的。
她接起,声音随意轻快:“喂,赫兰?”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混着医院走廊特有的空旷和回响,那么安静。
方沅静静听着,然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最后彻底僵住,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
方哲看她脸色不对,皱起了眉,以为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
方沅缓缓放下手机,声音带着点发颤的空茫:“玛合巴奶奶……刚刚在医院走了。”
风忽然变得很静,连树叶的沙沙声都像是被抽走了,刚刚燥热的一切变得寒凉刺骨,方沅很冷很冷。
方哲没再多问,打了把方向盘,车子调转头,朝着医院的方向驶去。
——
方沅快步往病房走,忽然远远看见了赫兰,步子猛的停住。
她看见赫兰沉默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头巾,是玛合巴奶奶上次戴的那一条。
仿佛还能看见玛合巴奶奶冲她笑,给她讲故事。
“赫兰。”方沅轻声唤他。
赫兰抬起头,眼底是一层透着寒气的黝黑,很快又垂下眼去,他缓缓说:“刚刚去世,不痛苦,很安详。”
病房里很静,玛合巴奶奶躺在床上,脸上盖着白布,身形瘦小得像一片干枯的叶子。她的物品都被整理好一件一件摆在一旁的一桌子上。一小包塑料袋包着的莫合烟;一个红色的年龄很大的按键手机;一个哈萨克斯坦进口的铁皮糖盒装着几颗水果糖;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她和一个牵着马的男人,两人站在草原上,笑得露出牙齿。
方沅拧着眉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又没过多久,村里的几位长者来了,他们手里带着干净的白布,由妇人先用清水为亡人擦拭遗体,再用白布将其裹缠,让她能以洁净之躯回归后世。
傍晚时分,玛合巴奶奶的孩子们终于赶来了,一进病房就哭倒在地。赫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的背,男人和妻子哭的更加厉害,他对赫兰说谢谢,但眼里都是自己干枯的母亲。赫兰和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用的是哈萨克语,语调平缓,听不出太多悲戚,却字字都透着对逝者的敬重。
诵经声响起,在病房里回荡,低沉却震撼,让人心灵颤抖,和哭声搅和在一起,和穿着黑色衣服的人群变成同样沉重的东西,托举起玛合巴的灵魂。
方沅站在外面,一点点逐渐看不见玛合巴奶奶的脸,看到她被带到孩子们的车上,也终于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医院,她最心爱的烟也被收起,连带着和丈夫的照片。
方沅靠在哥哥地胳膊里哭的厉害,她很久都没这么哭过了,仿佛玛合巴奶奶也把她一直强撑地坚韧也带走了,方哲紧紧抱着她。
玛合巴奶奶最后会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再无任何遗憾。
对于哈萨克族而言,久卧病榻或命不久矣的人,定要提前交代好自己的后事。他们会像梳理冬日牧场的羊群般,细细拣选出未了的心事;也会早早安排好自己的后事,诸如在那里下葬,怎么下葬,仿佛已经坦然面对死亡。
像把过冬的草料妥帖收好,像给远行的骏马系紧缰绳,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把自己永远留在了挚爱的土地和亲人的生命里。
回去的时候,赫兰打开窗户,任由草原的风灌进车里。
他告诉了方沅一首,哈萨克族关于死亡与遗言的诗。
是那样写的:
朱玛罕,莫要悲痛,请你上前
死亡不会派遣它的使节
这就是我与众人的最后道别
请递来我的冬不拉
我的生命如同枯叶已卷曲
为我守灵的长灯已经燃起
在祖辈长眠的土地
挑选栖息之地的时刻已经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