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教坊司。
春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日,天空灰蒙蒙的。
庭院中,无数鲜嫩的花叶被雨水击打,落进了泥泞里。
同其他花楼不同,这儿白日同样营业。
不过,生意到底不如夜里。
几个没有待客的姑娘们聚在后院内厅,说着话。
有人指了指旁边的厢房,语气古怪道:“里头还倔着呢?”
“可不吗…”
一姑娘掩唇一笑:“别说,这御史府的姑娘就是清高,进来三天,刘妈妈软的硬的好话都说尽了,愣是粒米未进,你说她要是有这样的骨气,怎么不在她父兄流放时同其他陈家女眷一起死了算了?”
“正是如此…”
“现在人进都进来了,还搁这儿要气节做什么。”
教坊司乃官窑,这儿的妓子都是犯官家眷。
她们中谁不是自幼享尽富贵,清清白白的好姑娘。
但既然进了这儿,那从前就算是天宫的仙女,现在也只是供人取乐的妓子。
一日为官妓,便终身都抹不去这个印记。
谁管你曾为了清白,绝食了几天呢。
云端跌落泥潭,那文墨堆里养出来的傲骨,也自会在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中寸寸碾碎。
忆起自身过往,一众姑娘皆静默了几息。
有人道:“这位陈姑娘同咱们可不一样,人家是名动京城的才女,姿容绝代,不知受多少公子哥儿仰慕,这一朝沦落风尘,那些人可都眼巴巴等着拔得头筹呢……”
昔日高高在上,清冷如月,连片衣角都碰不到的名门贵女,突然成了只要花点银子,就能亵玩的妓子,怎么能不叫人激动。
当然,以陈曦月的美名,现在还轮不到寻常纨绔子弟沾边。
至少得等个一两年,那些勋贵公子哥儿新鲜劲过了,撂开了手,才能有他们的份。
到时候,才是真正的…
啧。
有人面露不忍。
有人则感到快意。
“听说她进来的当晚,坊中就来了好几个面生的公子哥儿,可都是奔她来的。”
“正是呢……”
一门之隔的房内。
拔步床上,躺着个双目紧闭的姑娘,纤长的睫羽乖顺垂落,铺散在眼睑下方。
面色病白,嘴唇干燥,看着十分憔悴。
大抵是这几日受了不少罪,即便睡着了,眉心都是皱着的。
外头说话的姑娘们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顺着门缝传进。
有嘲讽。
有怜悯。
叽叽喳喳。
吵的裴殊月头疼,她忍了又忍,想唤抱棋,可喉咙像堵了团棉絮,发不了声。
终于,她忍不住睁开眼。
入目一片陌生的陈设。
绯红的轻纱软帐,略显轻浮。
不远处的屏风上,绣的不是梅兰竹菊,也不是飞鸟走兽,而是…个衣不附体的女子。
眼眸含春,面颊绯红,姿势更是不堪入目。
绝非正经姑娘家闺房该有的陈设。
裴殊月心头一惊,急忙想要坐起身,又顿感头晕目眩。
抬手扶额,下一瞬,无数陌生的画面涌现在脑海。
这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记忆。
御史府嫡出姑娘,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信手拈来,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父兄叔伯皆在朝中任职,祖父更是当代大儒,桃李满天下不说,还曾官拜太子太傅。
即便在权贵遍布的京城,也称得上满门清正。
结果,一场舞弊受贿案,家族在朝夕之间崩塌。
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则被打入教坊司,充作官妓。
陌生的记忆一股脑袭来,裴殊月愣了几息,反应过来后,慌忙掀被下榻,几步走到梳妆台前,看向铜镜的一瞬,身体倏然僵硬。
铜镜里,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看着不过二八年华,巴掌大的脸上,长眉杏眼,鼻骨精致挺翘,容色极佳。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美人唇色惨淡,整个人看着憔悴虚弱。
但这不是她。
她没有这么年轻。
也不长这模样。
这是那段陌生记忆中的御史府嫡出姑娘。
陈曦月。
也是陈家这一代的嫡长女。
家中出事,这姑娘心神俱裂,身体大受打击。
入了教坊司后,又是三日粒米未进,她心气又高,方才听着外面几个姑娘们的闲言碎语,一口气没上来,生生给自己怄死了。
倒是让她捡了个便宜。
借尸还魂,在这具身体中重新活了过来。
这样离奇的奇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裴殊月错愕之余,又觉惊喜。
无论如何,能重活一次,便是老天给她的优待。
外头,一众姑娘们的谈话声还没停止。
“听说啊这位陈姑娘身上还有婚约呢,未婚夫是忠勇侯府的世子,两家婚约定下没多久,御史府就出了事儿,也不知道自己未婚妻成了官妓,这位世子爷心中是何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陈家犯的事儿,可是祁大人亲手判的,谁敢来沾边。”
“不好说…”
裴殊月听见‘祁大人’三个字,微微一愣,正着京城还有哪个祁,就听又有姑娘接话道:“忠勇侯府乃祁国公府老夫人的娘家,算起来陈姑娘还是祁大人表弟的未婚妻,若是忠勇侯世子爷愿意开口,说不准就能网开一面。”
声音隔着薄薄门扇传了进来。
裴殊月眸光微凝。
果然,是祁明瑞。
这具身体原主,竟然跟卫韫然有婚约。
信息太多,脑子记忆太杂太乱。
裴殊月觉得头疼,她揉着额,开始梳理这具身体残留的所有记忆。
五年。
原来距离她的死期,已经过了五年。
这五年中,京城局势变动极大。
老皇帝病重,由太子监国。
而祁明瑞更是平步青云。
短短五年时间,从兵部侍郎一路升至内阁。
现如今,已经是大周朝最年轻的辅政大臣。
权势滔天。
这次,陈曦月父亲贪污舞弊的案子正是他一手查办。
手起笔落,传承百年的官宦世家,就这么在京城除名。
陈曦月的父兄流放岭南。
她的母亲和叔母伯娘们都出身名门,怎么会一把年纪入教坊司受辱。
在判决下来的当天,为保陈家百年清名,当场触柱而亡。
原本,陈曦月也是要随死的。
但她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