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章府。
卧房内,烛火只剩下一截残芯,在铜台上跳动,昏黄的光晕将屋内的陈设拉得影影绰绰。
赵野这一觉睡得极沉。
身下的被褥软得像云,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炭盆里银霜炭燃尽后的余温,让人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只是这舒坦没持续太久。
那种令人烦躁的推搡感,像是恼人的苍蝇,怎么挥都挥不去。
耳边还有人在聒噪。
“伯虎……伯虎……”
声音由远及近,像是隔着水膜,又像是就在耳边炸响。
“别睡了,快醒醒!要误了时辰了!”
赵野眉头紧锁,喉咙里发出两声含糊不清的咕哝,身子一扭,扯过被子蒙住头,翻身向里。
“别闹……再睡会……”
床榻边。
苏轼一身绿袍,头戴展脚幞头,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看着像只蚕蛹般缩在床角的赵野,急得直跺脚,转头看向正在系腰带的章惇。
“子厚,这都什么时候了?怎没早些喊醒他?”
章惇整理着身上的玉带,闻言翻了个白眼,一脸的无奈。
“我喊了。”
他指了指床上的那坨“蚕蛹”。
“喊了三遍,推了五回,这厮睡得跟死猪一样,雷打不动。”
苏轼看了看窗外。
窗纸上依然是一片漆黑,但更漏声已报了寅时三刻。
再不走,早朝真要迟到了。
“没法子了。”
苏轼咬了咬牙,撸起宽大的袖口,露出半截手腕。
他几步走到脸盆架旁。
铜盆里的水放了一夜,早已凉透。
苏轼伸出双手,在那冰凉的水里捧起一掬。
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答。
他快步走到床边,对准赵野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张脸。
“哗啦——”
一捧凉水,结结实实地浇了下去。
“啊——!”
一声嚎叫,在安静的卧房内炸响。
赵野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冰凉的水顺着脸颊流进脖颈,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水渍,眼睛还没睁开,起床气先爆发了。
“谁?干嘛呢!下雨了?”
苏轼哪顾得上跟他解释,一把抓起搭在屏风上的那套绯色官袍,直接扔到赵野头上。
“子厚!快来帮忙!”
“给伯虎更衣!”
章惇闻言,也不含糊,两步跨过来,一左一右,如同两个强盗,直接上手。
“伸手!”
“抬腿!”
“哎呀,这扣子怎么这么紧!”
赵野刚把脸上的水擦干,就感觉两双大手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
里衣被扯开,冰凉的空气灌进来,紧接着又是厚重的官袍往身上套。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苏轼和章惇两人,脸贴着脸,正对着自己“施暴”。
赵野大惊失色,双手护胸,拼命往床角缩。
“你们干嘛?!”
“这是哪?!”
“不要啊!我不喜欢男的!我有龙阳之好……不对,我没有龙阳之好!”
赵野语无伦次,脑子里的浆糊还没化开,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极其惊悚。
两个大男人,大半夜的扒自己衣服,这传出去还能做人吗?
章惇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伯虎,别闹了!”
“赶紧换衣服!寅时三刻了!今日是朝会,迟到了可就麻烦了!”
苏轼则趁机将腰带往赵野腰上一勒,用力一扣。
“呃……”
赵野被勒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翻了个白眼。
“轻……轻点……”
一番折腾,鸡飞狗跳。
在两人的暴力协助下,赵野总算是穿戴整齐。
绯袍加身,银鱼袋挂在腰间,只是头上的幞头有些歪,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懵逼。
他坐在床沿上,看着这陌生的屋子,又看看面前这两个气喘吁吁的男人。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怎么会在这?”
苏轼和章惇对视一眼,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两人一左一右,直接架起赵野的胳膊。
“路上说!路上说!”
“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赵野双脚离地,像是被绑架的人质,直接被架出了房门。
穿过回廊,越过庭院。
府门口,一辆马车早已备好,马匹打着响鼻,嘴里喷出白色的雾气。
“上去吧你!”
章惇一用力,将赵野推进了车厢。
紧接着,苏轼和章惇也钻了进来。
“走!去东华门!”
马车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车厢内,挂着一盏风灯,光线昏暗。
赵野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被冷风一吹,酒劲散了大半,脑子也终于开始转动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
赵野总算是捋清楚了来龙去脉。
自己昨天在清风楼喝断片了。
吕惠卿那个老阴货,纠集了太学和国子监的一帮老夫子,准备在今天的早朝上,拿他在清风楼的“言利”之语做文章,要弹劾他败坏士风。
章惇和苏轼怕他出事,就把他从清风楼弄到了章府,就是为了今天能第一时间把他带上朝堂,应对吕惠卿的发难。
而且……
苏轼一脸兴奋,凑到赵野面前,压低声音说道。
“伯虎,你放心。”
“我与子厚昨夜已入宫面圣。”
“官家说了,真宗皇帝亦有劝学诗。”
“今日吕惠卿若是敢发难,自有官家替你撑腰,太学的学子们我们也联系了一些,到时候舆论必能反转!”
章惇也是点了点头,拍了拍赵野的膝盖。
“没错。”
“我们已经为你备好了申辩的腹稿,到时候你只需咬死‘真宗遗训’这一条,吕惠卿便拿你没有丝毫办法。”
两人眼中闪烁着战斗的光芒,那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也是即将痛打落水狗的兴奋。
赵野听完,整个人都麻了。
他张着嘴,看着面前两人。
神情复杂。
特别是章惇,居然因为吕惠卿想弄自己而跟他叫板反目,如今还这样帮自己。
让他有些感动,心头热乎乎的。
但是,他更想说的是...
谁让你们帮我申辩了?
他吕惠卿想弹劾自己就弹劾呗。
那个罪名多好啊!
“言利”、“败坏士风”、“教坏学子”。
这罪名不大不小,刚刚好。
只要这个罪名坐实了,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地被贬出汴京,激活系统,去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当个逍遥县令。
日子多美?
赵野深吸一口气,脸色比哭还难看。
“那个……子瞻兄,子厚兄……”
“有没有一种可能……”
赵野试探着开口。
“咱们不用这么费劲?”
“让他弹劾呗?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在京城待着……”
苏轼闻言,脸色一肃,一把抓住赵野的手。
“伯虎!切莫说此丧气话!”
“我知道你厌倦了朝堂争斗,但此次不同!”
“若是让吕惠卿得逞,你背上的就是‘毁坏名教’的骂名,以后还如何在士林立足?”
章惇也接过话茬,语气坚定。
“正是!”
“伯虎,你且放宽心。”
“今日有我们在,有官家在,绝对不会让你被奸人所害!”
“你看我们的就行,不用担心!”
赵野嘴角抽搐。
“不是……”
“吁——”
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
苏轼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到了!东华门到了!”
“快!时间快来不及了!”
苏轼也不管赵野想说什么,拉着他就往车下跳。
章惇紧随其后。
赵野被两人裹挟着,无奈地跳下马车。
东华门外。
无数官员正排着队,等待宫门开启。
寒风呼啸,吹得灯笼乱晃。
赵野看着苏轼和章惇,想要开口说明。
“子瞻兄,子厚兄,你们听我说……”
“伯虎!”
章惇直接打断他的话,眼神坚毅。
“你先听我们说!”
“待会上朝,你千万别冲动,别跟吕惠卿硬顶。”
“等官家开口,一定要沉住气!”
苏轼也在一旁帮腔。
“对对对,勿虑,官家都在帮你,放心吧,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哎哟,我是想说……”
赵野急得直跺脚。
就在这时。
一道急促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赵侍御!赵侍御!”
几人转头看去。
只见一名身穿绿色官袍的官员,手里拿着个名册,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这人是御史台殿院的御史,算是赵野的下属。
他看到赵野,就像是看到了救星,赶忙跑上来行礼。
“侍御,您可算来了!”
“快!马上就要排班入宫了!”
“您得赶紧过去看着点!”
“那边几个新晋的官员不懂规矩,站位都乱了,您得去纠正啊!”
苏轼和章惇闻言,对视一眼,松开了赵野的胳膊。
苏轼拍了拍赵野的肩膀,一脸的鼓励。
“去吧伯虎。”
“你可是殿中侍御史,别忘了正事。”
“我们在班列里等你,到时候看我们眼色行事!”
说完,两人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朝着各自的班列走去。
留下赵野一个人,站在寒风中凌乱。
那名御史还在旁边催促。
“侍御?赵侍御?”
“咱们赶紧过去吧。”
赵野转过头,看着那名下属,眼神幽怨得像个深闺怨妇。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特么叫什么事啊!
“走吧。”
赵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