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河骑着车,顶着风雪狂奔进城。
但他并没有去供销社找雷春雨,这种时候去逼她也没用。
他直奔钢铁厂,想找王德发探探口风。
然而,钢铁厂后勤处的大门紧闭。
门卫大爷隔着窗户摆手:“王科长去市里开会了,不在!”
陆江河心里咯噔一下。
王德发这种老狐狸,嗅觉比狗都灵。
他不在,说明他已经闻到了味儿,正在主动切割。
就在陆江河准备离开时,墙角阴影里窜出一个人,一把将他拉进了旁边的胡同。
是疤脸。
只不过今天的疤脸没有往日的嚣张,他裹着件破棉袄,帽子压得很低。
“兄弟,别找了,王叔是故意躲你的。”疤脸声音压得极低。
“到底出什么事了?”陆江河递过去一根烟,手却稳得吓人。
“我也说不清楚,但我听王叔接电话的时候提了一嘴。”
疤脸深吸一口烟,眼神复杂地看着陆江河。
“好像是县里有人把你给告了!”
“但这回告的不是投机倒把,告的是……政治问题。”
“政治问题?”
“对!王叔说,有人把你媳妇沈清秋的档案给调出来了。”
“说是要查查,一个黑五类子女,画那些画到底是什么居心。”
“兄弟,这事儿不比打架,打架见血,这事儿要命啊。”
疤脸拍了拍陆江河的肩膀,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巷子里。
陆江河站在原地,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他却浑然不觉。
政治问题。
查档案。
居心。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在这个年代,就是一张看不见却能勒死人的网。
这不是李保田那种土鳖能搞出来的动静,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来自体制内部的绞杀。
……
第二天,红星大队的天色阴沉得可怕。
并没有大批的警察,也没有呼啸的警笛。
只有一辆黑色的吉普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大队部門口。
车上下来四个人。
清一色的中山装,胸口别着钢笔,夹着公文包,面容冷峻,不苟言笑。
他们不是公安,也不是纠察队,而是县委组织部和思想纠察组联合成立的“专项调查组”。
他们没有直接去抓陆江河,甚至没有去惊动加工站。
他们直接住进了大队部,接管了广播室,然后开始一个一个地叫人。
第一个被叫去的,是知青刘建国。
大队部那间阴冷的小屋里,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姓名。”
“刘……刘建国。”
刘建国哪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腿肚子直转筋。
“你是知青,是读过书的,你要对组织诚实。”
调查组组长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手里转着钢笔,语气平淡却透着股子让人窒息的威压。
“我们接到群众举报,红星大队有人利用艺术创作,散布不满情绪,攻击社会主义建设。”
“你作为参与者,谈谈你的看法。”
“没……没有啊!我们就是画画盒子,赚点饭钱。”
“画盒子?”
组长冷笑一声,拿出一个雪底苍松的盒子放在桌上。
“这画是谁设计的?”
“是……沈清秋,沈老师。”
“沈清秋平时有没有跟你们抱怨过下乡生活太苦?”
“有没有说过怀念以前在海市的日子?”
“这个……”
刘建国犹豫了一下:“苦是肯定说过的,大家都觉得苦……”
“那就是对现实不满啰?”
组长迅速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然后猛地抬头,目光如电。
“松树,傲雪凌霜。”
“在旧社会文人的笔下,这是孤傲,是不合群。”
“沈清秋画这个,是不是在暗示她自己也是这样?”
“是不是在暗示咱们红星大队是冰天雪地,而她是那个受委屈的松树?”
“这……我……我没这么想过啊!”
“你没想过,不代表她没想过!”
“刘建国同志,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你现在是选择帮她掩盖,还是选择站在无产阶级这一边?”
这种诱导性极强、上纲上线的审讯,对于这些没经历过大风浪的知青来说,简直是降维打击。
仅仅一下午,十几个知青轮番被叫进去。
出来的时候,有的脸色惨白,有的痛哭流涕,有的低头不敢看人。
一张针对沈清秋的“思想罗网”,正在通过这些口供,一点点编织成型。
傍晚时分。
调查组的人终于出现在了陆家小院的门口。
“陆江河同志。”
组长站在门口,并没有进来,语气公事公办。
“我们是县专项调查组的。”
“关于你爱人沈清秋同志创作的画作,存在严重的意识形态导向问题。”
“现在我们需要带她回去,进行隔离审查。”
陆江河转过身,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却深不见底。
“哪条法律规定,画松树就是意识形态问题?”
“这是组织的决定,不是法律辩论。”
组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陆江河,我知道你有县里的批文,搞的是经济试点。”
“但经济不能脱离政治!如果根子烂了,树长得再高也是毒草!”
“我们现在是在走程序,请你配合!如果你阻拦,性质就变了!”
这时候,屋门开了。
沈清秋走了出来。
她穿着那件深蓝色的棉衣,脖子上依然围着陆江河送她的那条红围巾。
她的脸色很白,但在看到那些黑洞洞的公文包和中山装时,她眼里的恐惧反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她是个聪明人,从知青们躲闪的眼神里,她已经猜到了结局。
这是她的出身带来的原罪,是她逃不掉的劫。
“江河。”
她走到陆江河身边,轻轻按住了他那只紧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
“别冲动,他们是来讲理的,我去跟他们把话说清楚就是了。”
“清秋……”陆江河的声音沙哑,眼底泛起了一抹血色。
他重生以来,打过流氓,斗过村霸,玩过商战,从未怕过。
但面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能把人压得粉身碎骨的程序和帽子,他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他不能动手。
动手就是对抗组织,就是坐实了反动的罪名,那样只会害了沈清秋,害了所有人。
“放心,我没做亏心事。”
沈清秋凄然一笑,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
“记得按时吃饭,别让我担心。”
说完,她转过身,走向了那群穿着中山装的人。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叮呤咣啷的乱响,像是拐杖撞翻了凳子。
“慢着!你们不能带她走!不能带她走啊!”
沈长林披头散发地从屋里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