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离开后,总裁办公室恢复了极致的安静。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已收尽,深蓝色的暮霭笼罩了城市,落地窗外,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亮起万千灯火,勾勒出冰冷而璀璨的天际线。室内只亮着一盏桌面台灯,在韩丽梅周身投下一圈昏黄而专注的光晕,她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影中,神色莫辨。
她没有立刻开始处理桌上堆积的待批文件,也没有召集下一个会议。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无意识地在平板电脑光滑的屏幕上轻轻滑动,屏幕上定格着的,是张艳红面试视频里,某个抬眼的瞬间。
那个女孩……张艳红。
所有的客观信息、理性分析、专业评估,都指向一个明确无误的结论:这个候选人完全不合适,应予淘汰。林薇的报告已经清晰地陈述了这一点,而她自己也看得分明。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昧平生、差距如此巨大的女孩,投注超出常规的关注?甚至不惜调取完整视频,像一个严谨的科学家观察样本一样,反复审视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反应?
真的仅仅是因为“清远县”这个地名,触发了她对那段不堪原生家庭记忆的敏感吗?
韩丽梅的指尖停留在屏幕中张艳红的眉眼处。她将画面放大,再放大,直到像素点开始变得有些模糊。那双眼睛,在极度紧张和自卑的底色下,在努力思考回答问题时,会不自觉地微微睁大,瞳孔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纯粹的深棕色,眼尾的弧度……
一个极其模糊、几乎荒诞的念头,像深水下的气泡,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从她意识的最深处浮起。
这个轮廓……这双眼睛的形状和神韵……尤其是那拼命掩饰却依然从眼底泄露出来的、混合着怯懦与不甘的倔强……
怎么会……隐隐的,有那么一丝……难以言说的……熟悉感?
这个念头太过突兀,让韩丽梅微微一怔,随即她几乎失笑。怎么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思虑过度产生的错觉吗?世界之大,人口之多,有几分相似的面容或神情再正常不过。更何况,那个家庭的孩子……根据她多年前秘密调查得到的、并经过DNA验证的信息,那个小女孩,那个在她被送走后才出生的妹妹,应该有着更像母亲王桂花的眉眼,带着那种小地方人特有的、略显刻薄的精明才对。而张艳红的资料显示,她就是那个小女儿。
可是,调查毕竟是多年前的,依靠的是照片和旁人的描述。人会变,尤其是从小到大的成长变化。而且,调查报告中提到,那个小女儿初中未毕业就辍学打工,经历坎坷……这样的经历,会塑造出怎样的眼神?是麻木,是怨愤,还是……像屏幕上这个女孩一样,在卑微中依然试图挣扎出一线生机?
韩丽梅的心跳,几不可察地漏跳了一拍。她关闭了视频窗口,仿佛要驱散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她起身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小半杯单一麦芽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带来一丝醇厚的烟熏气息。她需要一点冷静的东西,来平复这突如其来的、毫无逻辑的联想。
她站在窗前,望着脚下这片繁华似锦的商业帝国。这是她一手打造的山河,是她远离过去、掌控现在的证明。她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依靠血缘来定义自身价值的小女孩了。养父韩建国给了她全部的爱和最好的教育,让她得以挣脱出身的桎梏,站在了时代的潮头。那个北方的、重男轻女的没落家庭,于她而言,只是一段需要被尘封、被超越的过去,一组冷冰冰的调查数据而已。
她对那个家庭,包括那个素未谋面的妹妹,不应该有任何情感上的牵连,有的顶多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的冷漠好奇。
可是……如果……如果张艳红真的就是那个妹妹呢?
这个“如果”,像一颗投入平静心湖的石子,虽然轻,却漾开了一圈圈无法忽视的涟漪。
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如果是巧合,那这命运的安排未免太过戏剧化。如果是有意……是那个家庭知道了她的身份和成就,故意让这个妹妹来“投石问路”?他们想做什么?利用血缘关系来索取利益?以她对那个家庭调查的了解,这并非没有可能。那个母亲王桂花的精明和算计,报告中写得清清楚楚。
若真是如此,那张艳红在这场面试中表现出的紧张、笨拙、甚至是那一点点可怜的“倔强”,是否也是一种精心设计的表演?为了博取同情?为了显得“与众不同”?
韩丽梅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冰冷的锐利。商海浮沉多年,她见识过太多伪装和算计。若真是苦肉计,那这背后必然有所图谋。她绝不容许任何人,尤其是与那段不堪过去有关的人,来打扰她来之不易的平静和事业。
但……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万一,只是万一,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呢?这个叫张艳红的女孩,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只是怀揣着最朴素的改变命运的愿望,懵懵懂懂地闯入了她的视野?那么,她此刻的落魄、挣扎和那点微弱的坚持,就是真实的。
而如果她是那个妹妹,在那样一个重男轻女、资源匮乏的家庭中长大,初中辍学,四处漂泊打工,她所能依靠的,或许也就只剩下这点不肯认命的倔强了。这倔强,与她韩丽梅骨子里那种不服输、要掌控自己命运的劲头,是否……有着某种可悲的、源自同一血脉的相似?
这个模糊的猜测,像一颗悄然种下的种子,开始在她理智的土壤下扎根。它还不够清晰,缺乏证据,甚至显得有些一厢情愿。但它确实存在了,并且开始影响她的判断。
她不再仅仅是在评估一个不合格的应聘者。
她可能是在面对一个与她有着隐秘血缘联系的、来自她刻意逃离的世界的“样本”。通过观察张艳红,她或许能更直观地看到,那个环境究竟能塑造出什么样的人?是彻底被环境同化,沦为索取的工具?还是在极端劣势中,依然保有着可塑的潜能和反抗的意志?
这不再仅仅是一次人事决策,更像是一场冷酷而充满诱惑的社会实验,一次对自身根源的间接窥探。
韩丽梅将杯中残余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种清醒的灼热感。她回到办公桌前,目光再次落到张艳红那份薄薄的简历上。
理性的声音仍在告诫她:风险未知,动机存疑,最佳选择是摒弃这个不稳定的变量。
但那个刚刚滋生的、模糊的猜测,以及随之而来的、强烈到无法忽视的好奇心,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推动着她。
她需要知道答案。需要验证这个猜测。
那么,首先需要更多的信息。关于张艳红,关于她背后的家庭,关于她来到这里的真实原因。
一个清晰的指令,在她心中形成。
她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了一个加密号码,对方是她长期合作、处理敏感事务的私人信息顾问。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和决断,听不出一丝刚才内心的波澜:
“是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尽快、并且绝对保密地处理一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简历上的籍贯信息,“目标人物:张艳红,二十二岁,户籍H省清远县张家沟村。我需要她最详尽的背景资料,尤其是家庭成员的近期情况、经济状况、社会关系,以及她此次来深州应聘的前后经过。越详细越好。”
模糊的猜测,需要坚实的事实来验证。而在这场刚刚揭开序幕的“南北亲缘”中,真相的探针,已经悄然伸出。窗外,南国的夜,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