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郇阳,在短暂的平静下涌动着变革的激流。盐铁之利充盈府库,学馆书声孕育未来,而真正让这座边城筋骨强健、脱胎换骨的,却是那终日炉火不熄、锤声不断的匠作区。
这一日,秦楚在韩悝与犬的陪同下,再次踏入已然扩大数倍的匠作区。空气中弥漫着煤烟、金属与皮革混合的独特气味,不同作坊间分工明确,秩序井然。
他们首先来到铁器坊。一座新筑的、高达近两丈的竖式高炉巍然矗立,炉体用“赤磐”与耐火黏土混合砌成,远比以往的小坩埚炉庞大。炉旁,巨大的水轮在城外引来的渠水推动下缓缓转动,通过连杆带动数个结实的皮囊,交替向炉内鼓风,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闷声响。炉火正旺,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负责此处的老铁匠满脸烟灰,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指着炉口隐约可见的金红熔融物:“大人!成了!这‘大水排’(他们对水力鼓风装置的称呼)风力强劲持久,炉温远超以往!您看这铁水,色泽、流动性都比以前好上太多!出铁量和品质,至少提升三成!”
秦楚凑近观察,虽无法精确测量温度,但凭肉眼也能看出这炉铁水质量确实上乘。他满意地点点头:“好!参与此事的工匠,记大功,重赏!接下来,要摸索如何稳定控制火候,以及用这更好的铁水,锻造更精良的兵甲。”
“小人明白!”老铁匠激动地搓着手,“我们已经试着用这铁水浇铸弩机的重要部件,若是成功,弩机的力道和耐久都能大增!”
离开铁器坊,他们又视察了正在试验“赤磐”新配比的陶器坊,以及利用新鞣制技术处理皮革的皮工作坊。每一个作坊,都在秦楚带来的超越时代理念的指引下,进行着虽缓慢却坚定的技术迭代。
看着眼前这番景象,一个念头在秦楚心中愈发清晰。技术的发展不能只靠工匠们的经验摸索和自己的零星指点,需要更系统、更专业的管理与规划。
回到县衙,他立刻召来了韩悝、黑豚以及几位在匠作区表现突出、且在学馆进修后展现出管理才能的年轻骨干。
“诸位,”秦楚开门见山,“匠作区如今已成郇阳筋骨血脉,关乎民生,更系于军国。然其管理,仍沿用旧制,各坊自行其是,缺乏统筹,难尽其用。我意,设立‘工正’一职,总揽郇阳所有工匠、营造、器械制造事宜。”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工正”古已有之,乃是掌管百工之官,但在此边城设立专官,且赋予如此重权,实属罕见。
秦楚继续道:“工正之下,分设若干‘司马’,分管铁器、陶磐、皮革、木工、营造等不同工曹。各工曹需制定生产标准、核定用料、记录工时、检验成品。所有匠人,按其技艺高低、贡献大小,评定等级,享有不同俸禄与待遇。其子弟,可优先入匠作区学徒,或入郇阳学馆工巧科深造。”
他这是要将后世工业管理的雏形,与这个时代的官制相结合,建立一套专业化的生产与管理体系。
“大人此议,实乃将百工之事,提升至与军政同等重要之位!”一位来自学馆的年轻骨干激动道,他本就对器械制造极感兴趣。
韩悝思索片刻,提出疑问:“大人,设立工正,权责甚重,需精通百工,又懂管理。此人选……”
秦楚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一位名叫“庚”的年轻吏员身上。此子原是匠户出身,心灵手巧,被选入学馆后,在算学和格物上展现出过人天赋,更难得的是做事沉稳,有条不紊,此前已协助管理铁器坊事务,颇有成效。
“庚,”秦楚点名道,“由你暂代‘工正’一职,总揽匠作区诸事。韩悝从旁协助,厘定章程,核定等级。各工曹‘司马’,由尔等从现有匠师及学馆优秀者中荐举,考核后任命。”
庚显然没料到如此重任会落在自己肩上,愣了一下,随即出列,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颤:“庚,必竭尽所能,不负大人重托!”
“好!”秦楚颔首,“你首要之务,便是将新式高炉的建造、养护之法,水力鼓风之原理,以及‘赤磐’的最佳烧制配比,整理成文,归档存册。此乃我郇阳之秘技,非经允许,不得外传。日后所有重要技艺,皆需如此。”
他要将经验转化为可传承的知识,避免人亡技失。
工正司的设立,如同给郇阳这辆战车装上了更强劲的引擎。在庚的高效组织下,匠作区的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显著提升。标准化、流程化的理念开始渗透到每一个环节。更多的改良农具被制造出来,以“官卖”形式推广,提升了垦殖效率;更精良的箭簇、皮甲被优先装备选锋营;利用“赤磐”砖石,开始修建更坚固的武库和粮仓。
然而,技术的进步也引来了更多的窥探。几日后的深夜,犬匆匆来报:“大人,我们安插在商队中的眼线发现,有魏国细作在重金收买匠作区的工匠,试图打探高炉与‘赤磐’的机密!”
秦楚眼神一冷。果然来了。
“严密监控,查出是哪些工匠被接触,暂时不要惊动。另外,加强匠作区的守卫,尤其是核心工坊,许进不许出。通知庚,对所有知晓核心技术的工匠及其家眷,进行重新登记,加强管控,但待遇也相应提高。”
他必须保护好这些来之不易的技术优势。与此同时,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萌生——或许,可以主动释放一些经过“修饰”的技术信息,来误导对手?
就在秦楚忙于内政与技术保密之时,北方再次传来急报:被秦楚用计逼得走投无路的兀朮,竟鋌而走险,率领其残部,突袭了浑邪部的一处小型牧场,抢掠了大量马匹,然后消失在茫茫草原之中!
此举彻底激怒了浑邪部酋长贺兰顿,他宣布兀朮为草原公敌,并发兵追剿。然而,兀朮此举,也如同将一颗火种投向了更广阔的草原,北方的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秦楚接到消息,站在郇阳城头,遥望北方,眉头微蹙。兀朮这条疯狗,看来是要彻底搅乱北疆了。这对他而言,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种机遇。
“传令给黑豚,”他沉声道,“轻骑哨向北渗透,我要知道兀朮的确切去向,以及浑邪部追剿的详细情况。”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郇阳的“工正司马”之制,以及那在炉火中淬炼的技术之力,将成为秦楚搅动这战国风云的又一股暗流。
第五十章阶下之囚
兀朮如疯狗般搅动北疆,抢掠浑邪部牧场后遁入草原深处,引得贺兰顿暴怒追剿。这消息传到郇阳,秦楚虽觉局势更显混沌,却也暂时松了口气。至少,兀朮的注意力被引向了他处,短期内无力再对郇阳构成直接威胁。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日,秦楚正在新建的工正司衙署内,与庚及几位工曹司马商讨如何将水力应用于粮食加工(例如捣米、磨面),以节省人力,黑豚却带着两名押解着一名俘虏的选锋营士兵,面色古怪地走了进来。
“大人,”黑豚抱拳行礼,语气带着几分不可思议,“轻骑哨在北面巡逻时,抓到了一个……身份特殊的探子。”
秦楚抬眼望去,只见那俘虏年约二十许,虽衣衫褴褛,满面尘灰,身上还有几处轻伤,但眉宇间却有一股掩饰不住的贵气,眼神倔强,即使被缚,依旧挺直着脊梁。其容貌轮廓,与寻常狄人略有不同,更显深邃。
“哦?如何特殊法?”秦楚放下手中关于水碓(duì)的草图,饶有兴致地问道。
“此人并非林胡或黑羊部族。他自称来自‘挛鞮部’,是部落首领的幼子,名叫阿勒坦。”黑豚禀报道,“我们是在靠近浑邪部边界处发现他的,当时他带着几名随从,似乎在躲避追兵,形迹可疑。交手时,其随从拼死抵抗,尽数战死,只擒得他一人。”
“挛鞮部?”秦楚在脑中迅速搜索着关于北方草原部落的记忆。这个部落他似乎有些印象,位于林胡势力范围的更北方,靠近匈奴活动的区域,实力不弱,但向来与林胡诸部若即若离,不算亲密。其首领的幼子,为何会出现在浑邪部边界,还被追捕?
秦楚走到阿勒坦面前,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道:“阿勒坦?挛鞮部的王子?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被人追捕?”
阿勒坦昂着头,用生硬却流利的华夏语回答,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与傲气:“我为何要告诉你这赵人?要杀便杀!”
秦楚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杀你易如反掌。但杀了你,对我郇阳有何好处?留着你,或许还能知道些有趣的事情。比如……追捕你的人,是浑邪部的,还是……兀朮的?”
听到“兀朮”的名字,阿勒坦的眼神明显波动了一下,虽然他立刻掩饰过去,但如何逃得过秦楚的眼睛。
“看来是兀朮了。”秦楚了然,“他投靠了赤牙部,又得罪了浑邪部,如今像丧家之犬,竟然还敢招惹你们挛鞮部?看来他所图不小啊。”
阿勒坦沉默不语,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显示他内心并不平静。
秦楚不再逼问,对黑豚道:“带他下去,单独关押,好生看管,不得虐待。给他治伤,提供食物清水。”
“诺!”
待阿勒坦被带下去后,韩悝低声道:“大人,此人身份敏感。挛鞮部实力不弱,我们扣留其王子,恐生事端。是否……将其释放?”
“释放?”秦楚摇头,“现在放他回去,他只会记得是被赵人所擒,是耻辱。而且,我们还不清楚他与兀朮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此人,或许是一步意外的活棋。”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黑豚,加派人手,向北面和西面打探,近期挛鞮部是否有何异动,尤其是与兀朮或浑邪部相关的。韩悝,你去准备一些上好的伤药和干净的衣物,稍后我亲自去会会这位挛鞮部的王子。”
傍晚,秦楚只带着韩悝一人,来到关押阿勒坦的单独营房。营房内还算干净,阿勒坦的伤口已被处理包扎,换上了干净的布衣,面前摆着食物和清水,但他并未动筷,只是靠墙坐着,眼神警惕地看着进来的秦楚。
秦楚示意韩悝将带来的伤药和一件郇阳自产的、质地细密的羊毛毯放在一旁,自己则坐在了阿勒坦对面的草席上。
“不必紧张。”秦楚语气平和,“我若想害你,不必多此一举。我只是想知道,兀朮为何要追捕你?这或许,也关系到我们郇阳的安危。”
阿勒坦看了看那质地明显优于草原皮毛的羊毛毯和散发着药香的伤药,又看了看神色坦诚的秦楚,紧绷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丝。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开口道:“兀朮……他是个疯子,也是个骗子!”
他语气中充满了愤恨:“他派人到我们部落,说掌握了能让草原勇士变得更强大的秘密,能打造出更锋利的刀,更坚硬的甲。他邀请我父汗派使者前去观摩,共商大事。父汗……半信半疑,派我前去查探虚实。”
阿勒坦的声音低沉下来:“我到了他藏身的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强大的秘密!只有一些抢来的破烂和空口许诺!他想扣留我,要挟父汗出兵,帮他攻打浑邪部,抢夺草场和人口!我识破了他的奸计,趁夜带着随从逃跑,却被他的人一路追杀……”
原来如此!秦楚心中豁然开朗。兀朮这是走投无路,想靠绑架挛鞮部王子来强行拉拢一个强大的盟友!此举可谓疯狂,但也说明兀朮确实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所以,你如今是兀朮的敌人。”秦楚看着阿勒坦,“而兀朮,也是我郇阳的死敌。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阿勒坦抬起头,直视秦楚:“你们赵人,也未必是朋友。草原与中原,征战了数百年。”
“征战源于利益,和平亦可源于利益。”秦楚淡然道,“我郇阳无意侵占草原,只求保境安民。我们这里有草原需要的盐、铁(工具)、布匹,而草原有我们需要的马匹、皮毛。为何不能互通有无,各取所需?非要刀兵相见,让兀朮这等小人从中得利?”
他指了指那件羊毛毯:“你看这毯子,比你们的皮毛如何?这只是我们匠人随手所做。若我们合作,挛鞮部的勇士,或许也能用上更锋利的刀剑,而不必被兀朮那种空话欺骗。”
阿勒坦看着那羊毛毯,伸手摸了摸,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沉默良久,似乎在消化秦楚的话。
秦楚知道不能操之过急,起身道:“你好好想想。在这里,你是安全的。等你伤好了,是去是留,由你决定。若你想回去,我可以派人护送你到安全地带。若你想看看郇阳是否真如我所说,我也欢迎。”
说完,他带着韩悝离开了营房。
走在回去的路上,韩悝忍不住问道:“大人,您真的打算放他走?或者与他合作?”
秦楚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缓缓道:“这是一个机会。挛鞮部若能成为朋友,哪怕只是暂时的利益之交,也能在北疆牵制林胡和兀朮。即便不成,我们释放其王子,也能结个善缘,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邃:“让他亲眼看看郇阳,比我们说一千句都有用。草原上的雄鹰,只敬佩真正的强者和能带来好处的朋友。”
阿勒坦,这位意外的阶下之囚,或许将成为秦楚撬动北方格局的又一根杠杆。而如何运用这根杠杆,则需要极其精准的手腕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