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滋养着郇阳城外新垦的田亩,也冲刷着去岁血战的痕迹。城墙的破损处已被新的“赤磐”填补,色泽略深,如同愈合后的伤疤,昭示着过往的惨烈,也彰显着新生的坚韧。
晋阳的嘉奖与有限的补给,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郇阳激起片刻涟漪后便迅速沉寂。秦楚并未因此懈怠,反而以此为鞭策,加快了“固本培元”的步伐。他深知,外部的认可虚无缥缈,唯有自身实力才是乱世立足的根本。
军政之基,在于制度。
秦楚将野马川与守城战的经验教训,结合超越时代的理念,系统整理,开始推行《郇阳军政条陈》。军队方面,明确了选锋营、轻骑哨、民兵的职责、编制、升迁与抚恤标准。尤其强调“练兵先练将”,要求什长以上军官必须通晓文书、计算,并能理解执行复杂的战术指令。民政方面,细化了户籍、田亩、税赋、仓廪的管理流程,建立了初步的文书档案体系,力求事事有记录,件件可追溯。这些条陈虽显粗糙,却为郇阳这辆战车铺设了更加规整的轨道。
技术之力,在于深耕。
匠作区规模再次扩大,划分出陶器、铁器、皮革、木工等不同作坊。对“赤磐”的烧制工艺持续改进,成品率稳步提升,秦楚已开始设想将其用于建造更坚固的仓库和水利设施。对林胡箭簇的研究也有了进展,匠人们发现其狭长锋利的造型有利于破甲,开始尝试仿制并融入郇阳弩箭的设计。盐场在绝对保密的前提下,产量稳步增加,除自用和战略储备外,通过犬建立的隐秘渠道,换回的铜铁、药材乃至书籍,成了郇阳发展不可或缺的养分。
未来之望,在于育人。
冬学的成功,让秦楚看到了更长远的希望。他不再满足于基础的启蒙和吏员培养,一个更大胆的计划在他心中酝酿成熟。
这一日,他将韩悝、黑豚以及几位在冬学中表现尤为突出的年轻骨干召至县衙书房。
“郇阳欲强,非一代之功。军政、工巧,皆需人才接力。”秦楚开门见山,目光扫过众人,“我欲在城内设立‘郇阳学馆’,不同于冬学启蒙,此馆旨在培养能通晓实务、明辨事理、可堪重任之才。”
众人精神一振,尤其是那几位年轻人,眼中放出光来。
秦楚继续道:“学馆暂分三科。其一,政事科,由韩悝主持,教授吏治、律法、筹算、地理,培养治理之才。其二,军谋科,由黑豚及选锋营资深军官讲授,不仅教战阵武艺,更要研习兵法、地形、军械原理,培养将佐之才。其三,工巧科,”他看向那几位年轻骨干中一位对匠作极有兴趣的青年,“由你等协同匠作区大匠,传授算学、格物(秦楚对物理知识的称呼)、材料辨识、器械制作之理,培养工师之才。”
他顿了顿,语气凝重:“入馆者,不论出身,唯才是举。需经过严格考校,一旦入选,供给食宿,免除家中部分赋役。但需立誓,学成之后,至少为郇阳效力五年!”
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举措!它打破了贵族和世袭对知识的垄断,将人才培养系统化、实用化,并与郇阳的未来深度绑定。
韩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大人此议,实乃郇阳百年大计!只是……师资、典籍、馆舍,皆非易事。”
“师资,我等便是第一批。边教边学,教学相长。”秦楚道,“典籍,我自会设法搜集、编写。馆舍,便将县衙东侧那片废弃的库房清理出来,稍加修缮即可。初始不必追求宏大,重在实效。”
计划既定,便雷厉风行地推行。清理库房,挑选首批学员(主要来自冬学优秀者、军中表现出色的低阶军官、匠户子弟乃至少数聪慧的归附狄人少年),编写简易教材……郇阳学馆在简陋与匆忙中,悄然挂牌。
开馆第一课,由秦楚亲自主讲。他没有讲述高深的道理,而是将一枚林胡箭簇、一块“赤磐”、一卷郇阳新绘的地图置于案上。
“此箭,为何能破甲?此石,为何如此坚硬?此图,如何能让我军料敌先机?”秦楚环视台下那些充满求知欲的年轻面孔,“学馆所求,非死记硬背,而是格物致知,学以致用。望尔等在此,不仅能掌握安身立命之技,更能明白我等为何而战,为何而建——为让这郇阳,乃至这天下,少一些野马川般的血海,多一分安居乐业之宁日!”
话语朴素,却如星火,点燃了台下无数双眼睛。
就在郇阳内部悄然变革之际,外部的压力并未消散。黑豚的轻骑哨回报,林胡赤牙部虽退回草原深处,但兀朮依然活跃,似乎在联络其他对赵国不满的狄人部落。而南方,关于魏国在边境频繁调动、以及魏申被其父魏斯委以重任、练兵图强的消息,也不断传来。
秦楚站在学馆简陋的院中,听着里面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又望向远方。他知道,他播下的种子正在破土,但周围的寒风依旧凛冽。他必须让这点点星火,尽快形成燎原之势。
他转身对跟随在侧的犬吩咐道:“通知韩悝和黑豚,学馆之事,由他们全权负责。接下来,我们的重心,要稍微向外看了。”
内修政理,外御强敌,培养人才,积蓄力量。秦楚如同一个耐心的农夫,在战国这片充满荆棘与机遇的土地上,精心耕耘着他的郇阳,等待着星火燎原的那一天。
第四十六章盐铁之议
郇阳学馆的琅琅书声,为这座饱经战火的边城注入了新的活力。然而,秦楚深知,文教兴邦非一日之功,眼下郇阳的当务之急,仍是夯实那维系生存与武力的根基——财源与军备。
春耕已毕,田野间绿意盎然,但府库的账册却让韩悝眉头不展。他捧着几卷竹简,来到秦楚书房,语气沉重:“大人,去岁战事消耗巨大,晋阳所赐与魏申所留粮草,填补亏空后所剩无几。抚恤、修缮、军饷、学馆用度……在在需钱。仅靠田赋与些许边贸皮毛,入不敷出,恐难支撑到秋收。”
秦楚对此早有预料。他示意韩悝坐下,目光落在案几上那几块颜色质地各异的盐块和几件新旧不一的铁器上——那是来自官仓、边贸私市以及郇阳自产的不同样品。
“开源节流,节流已至极限,唯有开源。”秦楚手指敲了敲那块色泽最白、质地最纯的郇盐,“我们的‘郇盐’,品质已远超官盐和狄人粗盐,此乃奇货。”
韩悝眼睛一亮:“大人的意思是……扩大盐场,售盐获利?”随即他又皱起眉头,“只是,盐铁皆为官营,私自大规模贩售,恐惹非议,若被晋阳知晓……”
“非是私售。”秦楚摇头,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我们不行贩售之事,行‘专营’之实。”
他详细阐述了自己的构想:“其一,盐场继续扩大生产,但产出全部纳入官仓,对外严格保密。其二,以‘整顿边贸、平抑物价’为名,由官府出面,全面管制郇阳境内的盐铁交易。所有民间盐铁,无论来源,必须经由市令(犬)掌管的‘市易所’统一估价、交易,收取市税。同时,我们可用品质低一等的官盐(实为郇盐掺入少量杂质)或缴获的狄人粗盐,以略低于晋阳官价、却远高于我们成本的价格,供应给往来商旅和境内百姓。”
他顿了顿,指向那些铁器:“铁器亦然。匠作区产出的改良农具、工具,由官府统一收购,再通过‘市易所’加价发卖。对于狄人,严禁铁器流出,但可以允许他们用皮毛、牲畜、乃至战马,换取我们的盐和布匹,价格由我们定。”
这一套组合拳,本质上就是利用郇阳的区位优势和技术优势,建立一套隐蔽的国营专卖体系,将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和利润牢牢掌控在手中。
韩悝听得心潮澎湃,又有些不安:“此策甚妙!只是……如此盘剥商民,恐损大人清誉,亦可能引发不满。”
“非是盘剥,是规范。”秦楚纠正道,“以往盐铁交易混乱,奸商抬价,狄人强买强卖,百姓困苦。如今官府介入,定价公允,质量可控,税收透明,利于长久。所得利润,除维持官府运转、军备开支外,当用于降低田赋、兴修水利、补贴学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只要我们行事公道,将好处落到实处,百姓只会称颂,何来不满?”
他看向韩悝,语气转冷:“至于晋阳那边……我们并未违反律法,只是‘因地制宜’加强管理。所获税收,我们亦可按比例上缴,堵其口舌。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拘泥小节,郇阳无财可用,无甲可缮,才是对军民最大的不负责任!”
韩悝深吸一口气,拱手道:“下官明白了!这就去拟定《郇阳市易管理条陈》,并安排人手,筹备‘市易所’。”
“且慢。”秦楚叫住他,“还有一事。通知匠作区,集中最好的铁匠,我要他们秘密尝试仿制乃至改进林胡的箭簇,同时,研究如何能更大规模、更低成本地炼制质地更好的铁。所需赤矿、木炭,优先供应。”
他拿起一枚狭长锋利的林胡箭簇,眼神锐利:“盐可富国,铁能强兵。我们要的,不仅是钱财,更是能让敌人胆寒的利器!”
新政悄然推行。犬被正式任命为“市令”,在市集旁设立了“市易所”,所有盐铁交易必须在此进行。起初,一些习惯了自由交易的商贩和狄人头领颇有微词,但在官府强硬的态度和确实更公道的价格、更好的盐品(相对于狄人粗盐和部分私盐)面前,很快便接受了现实。随着交易量增加,市税源源不断流入府库,郇阳财政窘迫的局面迅速得到缓解。
匠作区内,炉火日夜不熄。对林胡箭簇的仿制很快取得成功,其破甲能力确实优于郇阳原有箭矢。而在秦楚“提高炉温”、“改进鼓风”的模糊指引下(结合他有限的历史知识),铁匠们开始尝试建造更深更大的竖炉,并使用水力(利用城外小河)驱动皮囊鼓风。虽然故障频频,进展缓慢,但每一次微小的改进,都意味着郇阳的军工潜力在悄然增长。
这一日,秦楚正在视察新建的、试图利用水力的鼓风装置,一名亲卫匆匆赶来,低声禀报:“大人,派去监视北面的人回报,黑羊部残众似乎在兀朮的暗中串联下,有重新聚集的迹象。另外……南边传来消息,魏国公子申,已被其父正式任命为‘西河守’,总督对秦事务。”
秦楚直起身,擦去额角的汗水和煤灰,目光投向北方,又转向南方。
兀朮贼心不死,魏申锋芒已露。郇阳这艘刚刚修补好船体、储备了些许粮草的小船,尚未及远航,便已感受到来自两个方向的暗流与风压。
“知道了。”他平静地回答,继续专注于那轰鸣的水轮与呼啸的风箱。
他明白,无论是盐铁之利,还是军工之技,最终都是为了应对这些虎视眈眈的对手。内部的积累必须更快,外部的目光也需更加警惕。他转身对亲卫道:“传令给黑豚,加强对北面狄人动向的侦查,尤其是兀朮的踪迹。再告诉韩悝,市易所得,除常规开支外,优先拨付匠作区与轻骑哨。”
财富与武力,如同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他必须让郇阳在这短暂的和平间隙里,生出足够坚硬、足够有力的翅膀,才能在未来更猛烈的风暴中,搏击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