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将计就计”的方略,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在郇阳以北的草原与山林间悄然撒开。伪造的赵国文书、精心准备的“援助”粮秣,以及黑豚麾下斥候在白鹿部与黑羊部之间的隐秘穿梭,都在这初冬的寒风中紧张进行。成败与否,尚需时日验证。
就在这微妙关头,又一队车马沿着南方的官道,不疾不徐地驶向了郇阳。与之前田穰苴的低调不同,这队人马仪仗鲜明,护卫精悍,簇拥着一辆装饰雅致的轩车,旗帜上赫然是一个“魏”字。
“魏人?”接到通报的秦楚心中诧异。魏氏与赵氏虽同属三晋,瓜分智氏后关系却变得微妙,既有合作亦有竞争。魏侯(此时应为魏斯,尚未称侯,但势力已成)派使者前来郇阳这等赵国边城,意欲何为?
他不敢怠慢,率众出迎。轩车停稳,车帘掀起,下来的却并非想象中老成持重的使臣,而是一位看起来年仅弱冠、身着锦绣深衣的青年。他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的矜贵与疏离,但眼神流转间,却偶尔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审慎与精明。
“魏氏,魏申,奉家父之命,游学四方,途径宝地,特来拜会秦令。”青年拱手行礼,姿态优雅,语气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居高临下。
魏申!秦楚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名字。魏斯之子,未来的魏武侯!一位在历史上以雄才大略、与秦楚(主角)棋逢对手而著称的人物!他竟然在这个时间点,以“游学”的名义出现在了郇阳!
秦楚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依旧保持平静,依礼回敬:“原来是魏公子大驾光临,郇阳僻陋,有失远迎,还望公子海涵。”他暗自警惕,魏申的“游学”绝不可能那么简单,其背后必然有着魏氏高层的深意,或许是考察赵国情势,或许是想窥探郇阳虚实,甚至可能怀着更隐秘的目的。
将魏申一行迎入城内,安排住进县衙最好的客舍。魏申对郇阳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好奇,他谢绝了秦楚安排的盛大宴席,只要求简单膳食,并提出希望明日能在城中随意走走看看。
翌日,魏申果然只带着两名贴身护卫,在郇阳城内信步而行。秦楚亲自作陪,韩悝、黑豚等人则暗中戒备,留意其随从动向。
魏申看得仔细。他驻足于修缮坚固的城墙之下,手指抚过新砌的墙砖;他观摩民兵操练,对那虽显稚嫩却纪律严明的阵列多看了几眼;他流连于秩序井然的市集,询问物价,观察往来民众的神色;他甚至饶有兴致地旁听了一会儿冬学童子诵读法令,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秦令治下,这郇阳城,倒是别有一番气象。”魏申在一处贩卖改良农具的摊贩前停下,拿起一件掺了赤矿粉、刃口泛着暗红光泽的铁锄,看似随意地把玩着,“听闻去岁狄人犯边,被秦令率众击退,野狐岭一战,更是扬威塞外。想不到秦令不仅精通军务,于这民政、工巧之事,亦如此擅长。”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赞赏,但秦楚却听出了其中的探究之意。
“公子过誉了。”秦楚谦逊道,“边城小邑,强敌环伺,唯有上下一心,勤修内功,方能苟全。一切所为,不过是为求存耳,谈不上擅长。”
魏申放下铁锄,转向秦楚,目光清澈却又深邃:“求存?秦令过谦了。依申观之,郇阳军民面貌,城防工事,乃至这市井器物,皆隐现章法,绝非寻常求存之道。秦令之志,恐怕不止于这百里之地吧?”
这话问得极其直接,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空气瞬间仿佛凝滞。
秦楚心念电转,知道对方是在试探自己的野心和底线。他迎着魏申的目光,坦然一笑:“秦楚一介边吏,蒙主公不弃,委以守土之责,唯知尽忠职守,保境安民。郇阳安,则晋阳西北无忧,此即秦楚之志。至于百里之外,非下官所敢妄窥。”
他将自己的定位牢牢钉在“赵臣”和“边吏”上,态度不卑不亢。
魏申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朗声笑起来:“好一个尽忠职守,保境安民!秦令真乃忠臣也!”他不再追问,转而谈起沿途见闻、天下大势,言辞风趣,见识广博,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游学的贵公子。
然而,秦楚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他隐约感觉到,魏申那双看似漫不经心的眼睛,已然注意到了郇阳许多不寻常的细节:那过于严整的民兵,那质地异常坚硬的陶器和农具,那隐隐散发出的、不同于其他边城的秩序感与活力。
当日下午,魏申提出想参观一下城外景色,尤其对传闻中与狄人互市的榷场颇感兴趣。秦楚略一沉吟,便应允下来,亲自陪同他前往河滩榷场。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秦楚暗中安排,他们抵达时,正逢一队白鹿部的狄人前来交易。看到魏申的仪仗和明显不同于赵军的服饰,那些狄人显得有些紧张和好奇。魏申则显得兴致勃勃,通过通译与白鹿部头人简单交谈了几句,询问了些许风土人情,并“无意间”透露了自己魏国贵族的身份。
这一幕,自然也被隐藏在远处、监视榷场动静的黑羊部眼线看在眼里。
当晚,魏申在客舍设下小宴,回请秦楚。席间不再谈论政事,只论诗文风月,气氛看似融洽。宴罢,魏申屏退左右,对秦楚道:“秦令,明日申便要继续行程了。此番叨扰,受益匪浅。”
“公子客气,郇阳简陋,恐招待不周。”
魏申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郇阳虽僻,然潜龙在渊。他日风云际会,或非池中之物。秦令,好自为之。或许将来,你我还有再见之日。”
说罢,他拱手一礼,转身入内。
秦楚站在客舍院中,望着魏申房间亮起的灯火,眉头紧锁。魏申的到来与离去,如同一场短暂的晓梦,看似了无痕迹,却在他心中投下了巨大的涟漪。魏申看到了什么?猜到了多少?他最后那句话,是随口之言,还是某种暗示或招揽?
更重要的是,魏申的出现,以及他在榷场与白鹿部的接触,必然会给北方本就复杂的局势带来新的变数。黑羊部的兀朮会如何解读魏国贵族的到访?他会因此更加忌惮,还是会加速其勾结林胡的步伐?
秦楚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越来越复杂的棋局之中,对手不再仅仅是北方的狄人和晋阳的政敌,如今又加上了雄才初露的魏国未来之主。
他抬头望向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他布下的“粮食之计”正在发酵;南方,晋阳的“抚边”重臣即将到来;而西方,魏申带来的影响尚未可知。
“潜龙在渊……”秦楚低声重复着魏申的话,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那就看看,我这潜龙,能否搅动这八方风云吧。”
他转身,大步走向县衙书房。还有很多事,需要他连夜部署。郇阳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了。
第三十四章不速之客
魏申的车队消失在南方官道的尽头,留给郇阳的并非宁静,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不安。秦楚反复咀嚼着魏申临别时那句意味深长的话语,心中警铃长鸣。这位魏国公子绝非偶然游历至此,他的目光如同探针,已然触及郇阳水面下的冰山一角。
“魏申的出现,兀朮必然知晓。”秦楚在县衙书房内,对韩悝与黑豚分析道,“以兀朮之多疑,他会如何作想?是认为魏赵联盟将共击狄人,还是会觉得郇阳与魏国有所勾连?无论哪种,都可能促使他加快行动。”
“我们的‘粮食之计’还需几日方能就位?”秦楚看向韩悝。
“伪造的文书与首批粮食已准备妥当,黑豚的人正在设法让白鹿部‘偶然’获知消息。但要让兀朮相信并前来指定地点接收,至少还需五到七日。”韩悝估算道。
“太慢了!”秦楚眉头紧锁,“魏申此行,恐已打乱我们的步调。必须加快!”他正要下令加派人手,一名亲卫却急匆匆闯入书房。
“大人!城外……城外又来了一队人马!打着……打着黑羊部的旗帜!为首者自称兀朮,要求面见大人!”
书房内瞬间寂静。兀朮竟然亲自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秦楚瞳孔微缩,瞬间意识到,这绝非巧合。魏申前脚刚走,兀朮后脚便至,显然是得到了消息,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监视郇阳。他来做什么?兴师问罪?还是另有所图?
“来了多少人?”秦楚沉声问。
“约三十骑,皆带兵器,停在北门外一箭之地。”
三十骑,不算多,但也足以显示武力。兀朮敢亲自前来,必有所恃。
“大人,恐是来者不善。是否紧闭城门,不予理会?”黑豚手按刀柄,眼中凶光闪动。
秦楚略一沉吟,摇了摇头:“不,请他进来。只许他带两名护卫入城。黑豚,你亲自带选锋营精锐于城门内列阵,弓弩上弦,以示威严,但未得我令,绝不可妄动!韩悝,随我出迎。”
命令迅速下达。当郇阳北门缓缓打开时,门内是甲胄鲜明、刀枪出鞘、杀气腾腾的选锋营方阵。黑豚如同铁塔般立于阵前,冷冷地注视着门外。
兀朮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看着门内森严的军阵,刀疤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桀骜的神情。他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从,只带着两名最彪悍的亲卫,大步走入城门,对两侧锋利的兵刃视若无睹。
“秦令!别来无恙!”兀朮声音洪亮,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过选锋营的装备和士兵的精气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兀朮头领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秦楚站在县衙台阶上,拱手为礼,语气平淡,“不知头领此来,所为何事?”
兀朮走上台阶,与秦楚对视,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听闻前日有魏国贵客造访郇阳,我心生好奇,特来探望秦令,顺便……问问那乞粮之事,赵侯可有回复?”
他果然是为了魏申和粮食而来!而且单刀直入,毫不掩饰。
秦楚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原来头领是为此事而来。晋阳路远,尚未有明确回复。不过,下官已再次上书,陈明黑羊部艰难,恳请主公施以援手。”他绝口不提魏申,仿佛那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哦?是吗?”兀朮逼近一步,带着压迫感,“可我怎听说,那魏国公子与秦令相谈甚欢,还去了榷场,与白鹿部的人勾勾搭搭?秦令,你该不会是想借着魏人的势,来对付我们黑羊部吧?或者,是想把答应给我们黑羊部的粮食,转送给白鹿部?”
他的话语如同毒蛇,直指核心,试图挑拨离间,并施加压力。
秦楚心中凛然,兀朮的消息果然灵通,而且极其敏锐。他迎着兀朮逼视的目光,坦然道:“头领多虑了。魏公子游学途经,礼节性拜访而已。我郇阳乃赵国之土,行事自当以赵侯之命是从,岂会因外人之言而轻动?至于粮食,若主公允准,自然优先供给最先请求、且与我郇阳素有往来的黑羊部。此乃信义,秦楚断不会背弃。”
他咬死“赵侯之命”和“信义”两点,既撇清了与魏国的关系,也暗示了粮食援助的前提是赵侯批准和黑羊部的“良好表现”。
兀朮死死盯着秦楚,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一丝心虚或闪烁,但秦楚的目光平静如水,深不见底。
半晌,兀朮忽然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秦楚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秦楚身形微晃):“好!秦令是信人!我兀朮就信你这一次!不过……”
他笑声戛然而止,凑近秦楚耳边,压低声音,带着森森寒意:“秦令,别忘了,草原上的狼,饿极了可是什么都做得出来。若是我黑羊部的儿郎们等不到赵侯的粮食,为了活命,说不得就要自己去取了!到时候,若是惊扰了郇阳,或者……不小心和西边的林胡朋友走到了一起,可就怪不得我了!”
赤裸裸的威胁!他以部落生存和林胡入寇为筹码,逼迫秦楚就范。
秦楚眼神一冷,语气也沉了下来:“头领,生存不易,秦楚理解。但路有千万条,何必非要选最险的那一条?犯我赵境者,野狐岭便是前车之鉴。勾结外寇者,天下共击之!头领是聪明人,当知何去何从。粮食之事,我自会尽力斡旋,但也请头领,稍安勿躁,管好部下。”
软硬兼施,寸步不让!
兀朮脸上的刀疤扭曲了一下,眼中凶光爆射,与秦楚冰冷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仿佛能溅出火星。县衙前的空气仿佛凝固,选锋营士兵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兀朮身后的两名护卫也肌肉紧绷。
一场火并,似乎一触即发。
然而,片刻之后,兀朮眼中的凶光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和算计的神色。他哼了一声,退后一步:“既然如此,我便再等几日!希望秦令,莫要让我失望!”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护卫大步离去,翻身上马,在一阵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中,绝尘而去。
看着兀朮消失的背影,秦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方才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
“大人,此人嚣张至极!为何不……”黑豚走上前,犹自愤愤不平。
“还不是时候。”秦楚打断他,目光凝重,“他敢来,就说明他有所依仗,或者……已经快被逼到绝境。我们的计划必须加快!一定要在他狗急跳墙,或者真的引来林胡之前,让他内部先乱起来!”
兀朮这番突如其来的“拜访”,如同一场短暂的飓风,虽然离去,却留下了满地狼藉与更加紧迫的危机感。秦楚知道,与黑羊部的决战,或许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他必须争分夺秒,在晋阳的“抚边”重臣抵达之前,稳住乃至解决北方的隐患。
他转身,望向北方阴沉的天空,那里,风云正在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