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雨停天晴。
太子殿下与方丈在静室论禅一个时辰,然昨日卫卿瑶那张苍白又倔强的脸,总在不经意间浮现,扰乱心神,以至心中疑惑未解,反添几分烦闷。
途径佛殿,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脚步不由得一顿。
殿内檀香袅袅,佛像宝相庄严。卫卿瑶纤薄的身躯跪在蒲团上,正将厚厚的经卷供奉于案桌前。
她神情专注,侧脸在佛前长明灯的映照下,带着近乎虔诚的神情。
他立在殿外廊下,想起昨夜打开的那一小卷宗文:
卫卿瑶其性情恶劣,故意欺人,被罚于云山寺静思己过,抄经七日。
字里行间,无不诉说卫卿瑶的累累恶行。
这时,卫卿瑶缓缓起身,却忽然踉跄了两下。
“姑娘!”旁边的婢女秋露慌忙扶住,带着哭腔急道:“您风寒未愈,昨日又淋了雨,身体还未好全,怎么就非要自己来……”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殿宇前,足够清晰。
商黎鹤那双冷薄的凤眸,落在她巴掌大的脸上,面色潮红,唇色寡淡,那强撑的虚弱,不似作伪。
秋露抬眼看见廊下的太子一行人,也顾不得礼仪,带着哭腔恳求:“贵人,求您帮奴婢……”
卫卿瑶轻轻扯了扯秋露的衣袖,打断她说的话,“秋露,我没事,不用劳烦贵人……”
话音刚落,她又是一阵轻咳,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就在那抹身影即将坠落之时,一只苍劲的手臂稳稳托住了她。
殿前的铜铃被风吹得阵阵作响,商黎鹤不知何时已来到殿内。
隔着衣服的布料,他都能清晰感受到那肌肤上传来的滚烫温度。
他面无表情,声音透着几分自己未曾察觉的急切:“还愣着作甚,去请琉璃子!”
风惊竹急忙领命而去。
无人注意的角落,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卫卿瑶,唇角极轻地弯了一下。
太子殿下终究还是做不到视而不见,这是她踏入佛子殿下心中的第一步。
卫卿瑶慢慢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任由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琉璃子被风惊竹“请”来后,他满脸心疼地抚平雪白裟衣上的褶皱,嘴里嘟哝着:“我这身衣裳可是“寸锦寸金”的云绫锦所制,触手丝滑微凉,不染半点尘埃。
你就这么揪着我……”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风惊竹一把将人推进了屋内,“殿下,我把人带来啦!”
琉璃子好不容易稳住身形,一手指着榻上躺着的人,梗着脖怒瞪商黎鹤,“你让人将我拎过来,就是为了给小姑娘看诊?!
我是个和尚,男女授受……不亲。”
等等,小姑娘??
琉璃子唰地转头看向床榻,猛地瞪大了眼睛。
阿弥陀佛,还真是个小姑娘!
女的!
还是活的!
琉璃子像看珍宝似的盯着人瞧,啧啧称奇道:“乖乖,你居然破戒让姑娘近身,还没把人弄死!”
商黎鹤受不了他的聒噪,冷声道:“再多嘴,我就把你的衣柜烧了!”
琉璃子像只打鸣到一半被掐住喉咙的公鸡,不情愿“哦”了声。
他指尖微弹,三缕近乎透明的天蚕线自衣袖滑出,悬系于卫卿瑶的腕间。他伸出三指搭在丝线另一端,闭目凝神。
“脉象虚浮,确是风寒侵体,邪热内郁之症。”他收回丝线,“这姑娘心思郁结,又遭寒气,引发热症。待我开剂方子先散了高热,至于心结……恕贫僧无能为力。”
他提笔写下药方,又被风惊竹拎走,气得他大喊:“过河拆桥的小人!”
禅房内突然安静下来。
卫卿瑶并非完全昏睡,意识处于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
她能感受到地上的脚步声,能听到模糊的对话,也能感受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好冷……”她无意识地呢喃,声音细弱得如同幼猫,”……娘亲,为何不信我……”
这声带着委屈的呓语,让商黎鹤身形微顿。
他看着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往薄毯里蜷缩,仿若易碎的琉璃。
他移开视线,望向窗外碧如水洗的天空。
阳光透过窗柩,在室内落下斑驳的光影。
佛殿中她强撑的倔强,无声的拒绝,还有这脆弱无助的可怜模样,与卷宗上“性情恶劣,故意欺人”八个字交织碰撞。
他当日未知全貌,却妄下评断,是否太过了些?!
风惊竹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外,低声道:“殿下……”
商黎鹤抬手,止住了他的言辞。他再次看向榻上之人,对候着屏风外的秋露吩咐,声音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好生照看你家姑娘,若有所需,交予风惊竹让他安排。”
秋露一愣,随即应声称是。
商黎鹤未再停留,转身离去。
直到雪青色的衣袂划过门槛,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榻上的卫卿瑶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眼眸清明如水,哪有一丝刚睡醒的迷蒙。
“姑娘,您醒了!”秋露惊喜地凑到床边,压低声音,“刚刚在佛殿,真是差点儿吓死奴婢了!
太子殿下他……好像挺关心您的,还嘱咐用最好的药材!”
卫卿瑶撑着身子想要坐起,秋露连忙在她身后垫上软枕。
“关心?”卫卿瑶嘴角勾起一抹冷淡的嘲讽,“他的关心,不过是因为妄下判断而产生的愧疚罢了。”
她抬手轻轻捂住刚才被商黎鹤托住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属于绛雪香的清冽气息。
“不过,无妨。”卫卿瑶眉眼带笑,眸中藏星隐月,“无论是愧疚,还是……其他什么。只要他动了念,伸了手,这第一步,便是成了。”
“姑娘今早要去供奉经卷,原是听到了小和尚的话,判断出……”秋露恍然大悟。
卫卿瑶捧着热茶润了润嗓子,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那姑娘刚才……是真的晕倒了吗?”秋露好奇道。
“七分真,三分演。”卫卿瑶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茶水中映着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病是真的,晕倒的时机是算好的。”
若非如此,怎么能骗过琉璃子那样的名医,又怎么能让那位近智多妖的太子殿下,减少疑心,心甘情愿踏出第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