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被遗弃的村庄,怀揣着几颗干枣、一把锈斧和两本来自异域的沉重典籍,巴特尔和阿尔斯楞再次投入荒原的怀抱。希望如海市蜃楼般短暂显现又迅速消散,留下的只是更深的疲惫和对前路的茫然。
白日的阳光逐渐毒辣,炙烤着干裂的大地。他们沿着一条几乎断流的河谷跋涉,河床上裸露的卵石被晒得滚烫。巴特尔左臂的伤疤在汗水的浸润下隐隐作痒,那是愈合的迹象,但也提醒着他曾经的濒死体验。阿尔斯楞沉默地跟在后面,不时舔舐着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四周,寻找着任何可能的水源或食物。
那几颗干枣早已消耗殆尽,饥饿如同附骨之疽,重新啃噬着他们的意志。阿尔斯楞找到的块茎越来越少,味道也越发苦涩难咽。那把锈斧除了偶尔劈开坚韧的灌木,并未带来更多实质的帮助。而怀中的两本册子,更是沉甸甸的负担,与眼前的生存困境格格不入。
巴特尔有时会在短暂的休息时,将两本册子并排放在地上。一本深蓝单薄,字符方正规整;一本褐色厚重,文字蜿蜒流畅。它们来自东方和西方,如今却一同落入他这个来自北方草原的逃亡者手中,沉默地见证着这场席卷一切的战争风暴。他依旧看不懂任何一个字,但这种并置本身,就带有一种荒谬而沉重的力量。
“巴特尔大哥,”阿尔斯楞的声音打断了巴特尔的凝视,带着一丝不安,“我们……还要走多久?往哪里走?”
巴特尔抬起头,望向南方那无边无际、被热浪扭曲的地平线。他也不知道。最初的目标是远离八鲁湾,活下去。可现在,活着的意义仿佛就只剩下这无休止的跋涉本身。返回蒙古大军的希望渺茫如星,而前方,除了更多未知的荒原和可能存在的敌人,还有什么?
“跟着水流的方向走,”巴特尔最终说道,声音因干渴而沙哑,“水是活的,总会带我们去有生机的地方。”这是他目前唯一能依循的逻辑。
然而,水流本身也近乎枯竭。河谷越来越浅,最终彻底消失在一片龟裂的黏土地中。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向导。
站在干涸的河床尽头,一种前所未有的迷失感攫住了两人。四周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起伏不定的荒丘和稀稀拉拉的耐旱植物,天空是永恒不变的、令人眩晕的湛蓝。没有路标,没有声音,甚至连风都仿佛停滞了。
“怎么办?”阿尔斯楞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蹲下身,用那把锈斧无意识地刨着干硬的泥土,露出底下更深的龟裂。
巴特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忆起苏赫队长曾经教过的,如何在无垠的草原上辨别方向——观察星斗,观察植物的长势,观察动物的踪迹。但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陌生而不可靠。
他爬上附近最高的一处土丘,极目远眺。南方,依旧是望不到头的荒芜。东方,地势似乎略有升高,隐约能看到一些更深色的、像是更大片灌木或矮林的轮廓。西方,则是一片平坦的沙砾地,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
东方可能有更多的植被,意味着找到水源和食物的机会更大。但那里也更可能靠近花剌子模人控制的区域,或者有其他未知的危险。西方看似开阔,但缺乏遮蔽和资源,在烈日下跋涉无异于自杀。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选择。
巴特尔走下土丘,看着眼巴巴望着他的阿尔斯楞。这个年轻的士兵将生存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他身上。
“往东。”巴特尔做出了决定,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选择了一条看似更有生机,也可能更危险的道路。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主动去寻找那一线渺茫的生机。
阿尔斯楞没有异议,只是默默地站起来,跟上了巴特尔的脚步。
转向东方,意味着离开相对容易行走的干涸河床,踏入更加崎岖的丘陵地带。每一步都需要耗费更多的体力。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地面的热浪蒸腾而起,扭曲了远处的景物。
巴特尔感到怀中的两本册子随着他的步伐,一下下地撞击着他的胸膛。它们像是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沉默的诘问者,拷问着他此刻行为的本质——在这片被战争撕裂、文明与野蛮界限模糊的土地上,一个手握屠刀、挣扎求生的士兵,怀揣着代表知识与智慧的典籍,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讽刺,还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更深层的联系?
他没有答案,只能将这些纷乱的思绪连同干渴与疲惫一起压下,专注于脚下的路,专注于寻找下一个可以藏身的岩石缝隙,下一株可以食用的苦涩根茎。
歧路之上,每一步都是赌博。而赌注,是他们仅剩的生命。
第四十二章蹄痕
转向东方的道路,比预想中更加艰难。干涸河谷的相对平坦被起伏不定的丘陵和丛生的、带着尖锐硬刺的灌木取代。每一步都需要付出更多力气,破损的靴子踩在碎石和硬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荒野中传出很远。烈日毫不留情,蒸发着他们体内本就稀缺的水分。
阿尔斯楞找到的块茎越来越小,也越来越难以下咽。那把锈斧更多时候是用来劈开挡路的荆棘,而非获取食物。饥饿和干渴如同两条无形的鞭子,不断抽打着他们的意志。巴特尔感觉自己的嘴唇已经裂开细小的血口,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腥甜和刺痛。
怀中的两本册子沉甸甸的,仿佛不是纸页,而是两块冰冷的石头。在生存的绝对需求面前,这些来自异域的智慧结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累赘。巴特尔偶尔会生出将它们丢弃的念头,但手指触碰到那粗糙的封面或坚韧的皮革时,又总会迟疑。这似乎是他与那个被战争碾碎的、拥有秩序和知识的世界的最后一点脆弱联系。
这天下午,他们挣扎着翻过一道布满风蚀岩石的山脊。巴特尔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靠在一块巨石的阴影下喘息。阿尔斯楞则瘫倒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在巴特尔准备闭眼休息片刻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山脊下方一片相对平坦的沙土地,瞳孔骤然收缩。
痕迹。
不是野兽的足迹,也不是风吹自然形成的纹路。那是清晰的、杂乱的马蹄印!不止一匹!而且从方向和深浅来看,似乎是不久前留下的!
巴特尔的心脏猛地一跳,疲惫瞬间被一种混杂着希望和巨大警惕的情绪取代。他挣扎着爬起身,示意阿尔斯楞保持安静,自己则如同最谨慎的猎手,匍匐到山脊边缘,仔细观察。
蹄印从西北方向延伸过来,穿过这片沙土地,消失在东南方向的丘陵背后。他仔细辨认着蹄印的形状和间距——是蒙古马的蹄印!他绝不会认错!而且,从蹄印的分布和深度来看,这是一支小型的骑兵队伍,行进速度不慢,似乎是在执行侦察或传递消息的任务。
是自己人!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他晕眩的狂喜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忍不住呼喊出声。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压住了这股冲动。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更仔细地观察。
除了马蹄印,沙地上还有一些其他痕迹——被随意丢弃的、啃得很干净的细小骨头(可能是兔骨或鸟骨),一处熄灭不久的篝火余烬(用手探去,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温热),甚至还有一个被踩扁的、空了的皮酒囊。
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一支蒙古斥候小队,在不久之前刚刚经过这里!
阿尔斯楞也看到了这些痕迹,他爬过来,脸上是无法抑制的激动和兴奋,压低了声音,语无伦次:“是……是我们的人!他们过去了!我们……我们追上他们!”
巴特尔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追随着蹄印消失的方向,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找到自己人,意味着食物、饮水、药品、安全,意味着可能重返军队,结束这朝不保夕的逃亡生涯。这是他们梦寐以求的。
但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烂不堪的衣甲,摸了摸怀中那两本来自敌国文明的册子,又想起了八鲁湾那场惨烈的溃败和巴根决绝的背影。他们现在是溃兵,是脱离了建制的散卒。回去之后,会面临什么?是接纳,是审查,还是……更严厉的对待?军中对于溃逃者的处置,他并非一无所知。
而且,这支斥候小队去向何方?是返回主力部队,还是执行其他危险任务?贸然追上去,是否会打乱他们的行动,甚至给自己和阿尔斯楞带来杀身之祸?
希望近在咫尺,却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潜在的风险。
“巴特尔大哥?”阿尔斯楞见巴特尔久久不语,脸上的兴奋渐渐被不安取代,“我们……不追吗?”
巴特尔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感受着肺部火辣辣的疼痛。他看了一眼阿尔斯楞那充满期盼又隐含恐惧的眼神,这个年轻人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决定上。
“追。”巴特尔最终吐出了一个字,声音干涩却坚定,“但不能直接追。我们沿着他们留下的痕迹,保持距离,先弄清楚他们的去向和人數,再决定如何接触。”
他不能放弃这近在眼前的生机,但必须用最谨慎的方式去靠近。
两人打起精神,沿着那道清晰的蹄印,向着东南方向追踪而去。疲惫和饥饿似乎暂时被这股新生的希望驱散了一些。巴特尔走在前方,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阿尔斯楞紧跟在后,手中紧紧握着那把锈斧,既是工具,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武器。
蹄痕如同一条生命的线,牵引着他们在绝望的荒原上继续前行。线的另一端,是回归,还是另一个未知的漩涡?巴特尔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必须抓住这根线,无论它通向何方。因为这是黑暗中,唯一可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