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再次吝啬地洒落,驱散了部分夜晚的寒意,却带不走巴特尔骨子里的冰冷与僵硬。他几乎是依靠意志力,才将蜷缩了一夜的身体重新展开,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左臂的伤口在低温下麻木过后,此刻伴随着心跳,传来一阵阵钝痛。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他的胃囊。昨日的野鸭让他明白,凭借现在的状态和仅剩的两支箭,狩猎成功的希望渺茫。他必须找到其他食物。
他挣扎着回到河边,浑浊的河水映出他憔悴、污秽的面容,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他再次俯身饮水,冰冷的液体暂时填充了胃部的空虚感,却无法提供丝毫能量。
沿着河岸继续向下游走去,他的目光像筛子一样扫过每一寸土地,寻找着任何可能入口的东西。他认识几种草原上可以食用的草根,但这里的植物大多陌生。最终,他冒险挖出一种类似野葱的植物根部,带着泥土塞进嘴里,辛辣苦涩的味道让他几乎呕吐,但他强迫自己咽了下去。
白天的时间在缓慢而痛苦的跋涉中流逝。他走一阵,歇一阵,体力消耗得极快。伤口开始发出不祥的灼热感,他知道这是恶化的征兆。他撕下相对干净的内衬布条,在河水中浸湿,笨拙地重新包扎伤口,冰冷的湿布暂时缓解了灼痛,却也让他冷得牙齿打颤。
有一次,他在一片沙地上发现了一些野兔的粪便和足迹,这让他精神一振。他潜伏在附近的灌木后,握着弓,耐心等待了许久。然而,当一只灰褐色的野兔终于警惕地出现时,他拉弓的手臂却因为虚弱和疼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箭矢软绵绵地插在离兔子几尺远的空地上。
看着野兔惊慌逃窜的背影,巴特尔没有力气感到沮丧,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力。他靠在树干上,喘息着,汗水混合着尘土从额角滑落。怀中的册子硌着他,他拿出来,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字符。这些符号无法给他食物,无法治愈伤口,却奇异地分散了他对痛苦的注意力,仿佛在提醒他,这世上还存在着一套完全不同的、关于知识和逻辑的体系,与他眼下野蛮的求生状态形成尖锐对比。
他想起了刘仲甫在匠作营里摆弄那些器械和图纸的样子,那种专注,仿佛超脱了战争的胜负与个人的生死。他又想起了阿依莎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他们,以及这本册子所代表的文明,与他这个挣扎在死亡边缘的蒙古士兵,本应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被这场战争粗暴地扭结在一起。
傍晚时分,运气似乎终于眷顾了他一次。他在一丛荆棘下发现了几枚鸟蛋,可能是某种水禽遗弃的。他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取出,甚至顾不上可能存在的腥气,敲开蛋壳,将粘稠的蛋液直接倒进喉咙。腥滑的液体带着一丝生机,缓缓流入胃中,虽然微不足道,却让他几乎熄灭的求生之火重新跳动了一下。
他还找到了一些野莓,颜色暗淡,味道酸涩,但他已顾不上那么多,囫囵吞下。
夜幕再次降临。他找到一处岩缝,比前一晚的凹陷处稍能避风。他收集了一些干燥的苔藓和枯叶,塞在身体周围,试图保暖。怀中那本湿了又干、变得有些僵硬脆弱的册子,成了他唯一的“伴侣”。
他不敢生火,怕暴露行踪。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风吹过河谷的呜咽,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甚至昆虫爬过落叶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他紧握着弯刀,背靠冰冷的岩石,睁大眼睛警惕着黑暗中的任何异动。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吞噬。他思念灰耳温热的脖颈,思念苏赫队长沉稳的声音,甚至思念布和粗鲁的骂声。而现在,只有寂静和未知的危险陪伴着他。
伤口持续的灼痛和身体的极度疲惫让他意识有些模糊。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家乡的草原,看到了星垂平野的辽阔,听到了悠扬的马头琴声……但下一刻,这些美好的幻象就被八鲁湾战场上狰狞的面孔和震天的厮杀声撕碎。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内衫。心脏狂跳,呼吸急促。他摸了摸怀中的册子,感受着它坚硬的存在,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熬过了第二个寒冷的荒原之夜。当东方再次泛起鱼肚白时,他挣扎着站起身,继续沿着河流,向着下游,向着未知的、或许存在生机的方向,蹒跚而行。他的求生之路,每一步都踩在痛苦与希望的刀刃上。第三十六章同路
第三天,巴特尔感觉自己正在缓慢地燃烧。左臂的伤口不再仅仅是疼痛,而是散发出一种灼人的高热,连带着半边身体都滚烫起来。头晕目眩,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他知道,伤口恶化了,或许是沾染了河里的污秽,或许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他依旧沿着河流机械地走着,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扭曲。他甚至产生了幻觉,仿佛看到灰耳就在前方不远处等着他,看到苏赫队长在向他招手。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瘫倒在河岸边听天由命时,一阵隐约的、压抑的啜泣声钻入了他的耳朵。
这声音极其微弱,夹杂在风和水流声中,若非四周死寂,几乎难以察觉。巴特尔猛地一个激灵,残存的警惕心让他瞬间握紧了弯刀,强撑着躲到一块巨石后面,小心地探出头望去。
在下游不远处的河湾浅滩上,一个穿着破烂蒙古皮甲的身影,正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对着浑浊的河水发出绝望的呜咽。那人身边没有马,武器也丢在一旁,看上去比巴特尔还要狼狈。
是同袍?还是……陷阱?
巴特尔犹豫着,不敢贸然上前。八鲁湾的惨败让他对一切都充满了怀疑。
似乎是感应到了身后的注视,那人猛地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年轻而惊恐的脸,沾满了泥污和泪痕,眼神涣散,看到巴特尔时,先是极度恐惧地缩成一团,随即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连滚爬爬地向后退,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求饶声。
“别……别杀我!我什么都没了!求求你……”
巴特尔看清了对方皮甲上模糊的部落标记,确实是蒙古人,而且看样子只是个年纪不大的新兵,精神似乎已经崩溃了。他心中的戒备稍稍放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
“我不杀你。”巴特尔用沙哑得几乎认不出的声音说道,从巨石后缓缓走出,但依旧保持着距离,“你是哪个队的?”
那年轻士兵见巴特尔没有敌意,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但依旧瑟瑟发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是兀良哈部的……阿尔斯楞……我们队……全没了……都死了……”说着,他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阿尔斯楞。巴特尔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他走到河边,离阿尔斯楞几尺远的地方坐下,先警惕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危险,才稍稍放松下来。他看着这个几乎被恐惧摧毁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刚刚脱离战场、惊魂未定的自己。
“有水吗?”巴特尔问道,他的水囊早已不知丢在哪里。
阿尔斯楞愣了一下,慌忙从腰间解下一个瘪瘪的皮囊,递了过来,里面只剩下浅浅一层浑水。巴特尔没有客气,接过来小心地抿了一口,滋润了一下如同着火般的喉咙,又将皮囊递还回去。
“谢谢……”阿尔斯楞低声道,小心翼翼地看着巴特尔,“你……你是哪个队的?你的马呢?”
“苏赫队长麾下,巴特尔。”巴特尔简单回答,省略了关于灰耳的问题,那只会引起更多痛苦的回忆。“马没了。”
简单的对话后,两人陷入了沉默。阿尔斯楞依旧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不时抹着眼泪。巴特尔则靠在石头上,感受着伤口一阵阵袭来的灼痛和晕眩,努力保持着清醒。
多了一个人,这片荒原似乎不再那么绝对死寂和令人绝望。尽管对方只是个吓破了胆的新兵,但至少,是活着的,能发出声音的同族。
“我们得离开河边,”巴特尔喘息着说道,声音虚弱但坚定,“这里太开阔,容易被发现。得找个能藏身,能找到吃的的地方。”
阿尔斯楞茫然地看着他,显然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本能地点头。
休息了片刻,巴特尔挣扎着站起身。阿尔斯楞见状,也慌忙爬起来,下意识地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河岸,向着不远处一片地势稍高、生长着更多灌木和岩石的丘陵地带走去。
巴特尔走在前面,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高烧让他的视线不断模糊。阿尔斯楞跟在后面,低着头,沉默着,但至少不再哭泣。
他们找到了一处被几块巨大岩石环抱的浅坑,里面堆积着厚厚的干燥落叶,相对隐蔽,也能挡风。
“在这里……休息一下。”巴特尔几乎是瘫倒在落叶堆里,再也动弹不得。
阿尔斯楞怯生生地坐在他对面,看着巴特尔惨白的脸色和额头上不断渗出的虚汗,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你……你受伤了?”
巴特尔闭着眼睛,点了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阿尔斯楞沉默了片刻,然后窸窸窣窣地在自己破烂的皮甲里摸索着,最后掏出一小团用油纸包裹、已经干瘪发黑的东西。
“这……这是之前分的肉干,我一直没舍得吃完……”他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递到巴特尔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讨好和怯懦,“你……你吃一点吧。”
巴特尔睁开眼,看着那团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肉干,又看了看阿尔斯楞那带着期盼和恐惧的眼神。在这一刻,在这片充满死亡和背叛的土地上,这点微不足道的食物,却显得无比珍贵。
他没有推辞,接过来,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着。干硬、咸涩,却带着生命所需的能量。
“谢谢。”巴特尔哑声说道。
阿尔斯楞似乎因为这点分享而放松了一些,也撕了一小块肉干,小心翼翼地吃着。
夜幕降临,两人蜷缩在岩石下的落叶坑里,分享着那一点点食物和身体的微薄暖意。没有篝火,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依旧存在的、未知的危险。
巴特尔怀中那本册子依旧硌着他。他看了一眼对面蜷缩着、似乎因为疲惫而渐渐睡去的阿尔斯楞。孤独的求生之路,似乎暂时有了一個同行者。尽管这个同行者如此脆弱,但至少,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中,他不再是独自一人。活下去的目标,似乎也模糊地多了一重意义——带着这个吓坏了的年轻人,一起找到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