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自幼便对我言及,他早年承蒙先皇隆恩,官拜护国大司马,一生文武双全、威望赫赫。彼时大司马府人丁兴旺,嫡庶子女济济一堂,手底下的义子、门生更是遍布朝野,多半后来也成了府中的女婿、外甥女婿,堪称门生故吏满天下,权势鼎盛得足以让百官侧目。
可外祖总叹,他虽功高盖世却始终谦冲自牧,从无半分恃宠而骄之意,但“功高震主”的道理自古皆然,先皇心中难免对他存有忌惮,那份泼天荣宠背后,实则藏着刀光剑影的凶险。他更常提起,家中一位姨娘与庶表舅父曾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璧人。若非外祖当年为辅佐当今圣上,无意中开罪了先皇,致使先皇龙颜大怒,将姨娘强行指婚给了当时还是李大人的父亲——也就是后来的尚书,姨娘本该是堂堂大将军夫人,享尽尊荣,怎会落得这般寄人篱下的境遇?
外祖还再三叮嘱,嫡母向来嫡庶分明,对我们这些庶女更是深恶痛绝。虽说我们自幼养在外祖府中,他待我们视若珍宝,待遇甚至胜过嫡女,族谱也归于大司马府,可终究要回尚书府度日。每逢见到嫡母的娘家人,或是嫡出的姐妹,场面总免不了剑拔弩张,我们必须收敛锋芒、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失了分寸,免得引火烧身。
“四十九姑娘,十五长小姐回来了!”婢女碧溪满脸喜色,轻移莲步地奔到李未祺面前,声音里藏不住激动。李未祺在尚书府女子辈排行第十五,上有八位庶姐、七位嫡姐,下有五位嫡妹,庶妹更是众多,在府中虽不算最出挑,却自有一股鹤立鸡群的风骨。
听闻姨娘竟回了大司马府,李未祺心中惊涛骇浪。平日里嫡母对姨娘严防死守,从不让她踏回大司马府半步,向来只派人送些物件了事,今日这般情形,实在出人意料,其中定是另有隐情!她遂从容不迫地带着婢女前往大厅,一进厅门,便见二姐未妍、七姐未曦、十五妹未墨已陪着姨娘在堂中落座,个个容光焕发,似有喜事。李未祺身着一袭银色彼岸花华服,缓步而入,对着谈姨娘敛衽行礼:“姨娘安,二姐、七姐安好。”谈姨娘微微颔首,神色温和,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这谈姨娘与宫中谈皇贵妃本是外祖膝下一母同胞的姐妹,二人皆承袭了外祖多子女的命格,想来府中其他舅父、姨母亦是如此。北魏风俗独特,男女皆可孕育子嗣,女子靠子宫,男子则靠胞宫,倒也别出心裁。李未祺目光扫过姨娘身边的嬷嬷、婢女,眼神锐利如刀,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众人。那几位随姨娘同来的婢女、嬷嬷被她这冷厉的目光一扫,竟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心中暗自嘀咕:这李未祺的气场怎会如此慑人?竟与常年征战沙场的四房叱云南将军如出一辙,那股子杀伐之气,唯有久经战阵者才会拥有,她一个深闺女子,身上怎会有这般气息?实在匪夷所思!
她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厅中这些人——她们来历复杂,有的是姨娘当年从大司马府带到尚书府的旧部,有的是她近来派回府中打理事务的亲信,更有几位,瞧着神色躲闪、鬼鬼祟祟,分明是嫡母安插在姨娘身边暗中监视的眼线。这点伎俩,在她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早已无所遁形。
李未祺收回目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们都退下吧,我要与姨娘、姐妹们聊聊家常。”谈姨娘身边的众人闻言,反应各异:有的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即刻退下;有的心中暗自斟酌,迟疑片刻也躬身告退;还有的磨磨蹭蹭,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唯独两人依旧纹丝不动,垂首站在原地,仿佛没听见她的话一般,神色间带着几分有恃无恐。
李未祺见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语气骤然转厉:“怎么?本小姐与姨娘叙话,难道还要在你们面前束手束脚?莫不是觉得,有嫡母给你们撑腰,便敢在大司马府放肆妄为?”她瞥了眼厅外守着的嬷嬷婢女,随即瞬间敛去锋芒,笑意盈盈地看向谈姨娘,“姨娘,那尚书夫人向来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从不肯让您踏回大司马府半步,今日这般反常,绝非无的放矢,她此举定是别有用心。”
谈姨娘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轻叹一声道:“你猜得不错。大夫人的嫡子李敏峰,竟胆大包天,无皇上旨意便擅自讨伐南康,结果他与叱云南等人反被南康军围困在刚夺下的城池中,进退两难,已是危在旦夕!如今唯有一个副将逃了出来,那是你二十九姨夫狄将军的庶子,还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并非三表哥,而是你昭行公主表姐的驸马得知消息后,连夜写奏折禀明皇上。皇上龙颜大怒,已命你外祖带着众姨夫、表姨夫、表兄弟和表姐夫们赶往边疆,设法解救他们。这几日,你们嫡母整日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终究是自己的儿子、侄子、外甥命悬一线,她怎能不心急如焚?”
听闻二十九姨夫家的庶表哥重伤,李未祺眼神骤然一沉,语气冰冷刺骨:“这个李敏峰,向来鲁莽行事、刚愎自用,擅自做主已是大错,如今还连累了表哥,实在罪该万死!”她心中豁然开朗:难怪嫡母会破天荒地允许姨娘回大司马府,原来是想借姨娘这层关系,向外祖求情,或是探听边疆的消息!这般如意算盘,打得倒真响!可她们也不想想,外祖向来明辨是非,岂会轻易被嫡母利用?这场风波,怕是才刚刚开始!